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而規(guī)律的“轔轔”聲。
謝珩的馬車外表看著低調,內里卻寬敞得驚人。紫檀木的車壁散發(fā)著沉穩(wěn)的暗香,鋪著厚厚的藏青色絨毯,隔絕了大部分顛簸。但林薇此刻,卻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一塊巨大的、移動的冰山上。
空氣凝滯得幾乎能結冰碴子。
謝珩靠在對面的軟墊上,閉著雙眼。墨色的錦袍襯得他面容愈發(fā)冷峻,如同玉雕的神祇,毫無生氣。只有隨著馬車輕微晃動時,他腰間那枚麒麟玉佩才會偶爾折射出一點溫潤的光澤,提醒著這是個活物。
林薇赤著腳,蜷在角落里。腳底板被粗糙的地毯纖維扎得又癢又麻,更糟糕的是,剛才在靈堂踩到的碎石子,似乎還有一兩粒頑強地硌在腳心,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帶來清晰的刺痛感。額角的傷口隱隱作痛,混著汗水,黏膩難受。
她捏著手里那個小小的青玉藥瓶。瓶子溫潤微涼,帶著謝珩指尖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冽氣息。清冽的藥草香在狹小的空間里固執(zhí)地彌漫開,和她身上的塵土味、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其怪異的組合。
這算怎么回事?林薇腦子里一團亂麻。前一秒這冷面煞神還捏著她的“命根子”平安扣,用足以抄家滅族的軍械案砸得她眼冒金星;下一秒,又塞給她一瓶價值不菲的金瘡藥?打一棒子給顆甜棗?還是……某種更高明的掌控手段?
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對面閉目養(yǎng)神的謝珩。那張臉,真是完美得毫無瑕疵,也冷硬得毫無破綻。猜不透,完全猜不透。
腳心的石子硌得她實在難受。林薇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一下,盡量不發(fā)出聲音。但細微的摩擦聲,在這死寂的車廂里,還是顯得格外清晰。
謝珩的眼睫,似乎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林薇的心也跟著一跳,趕緊屏住呼吸。她討厭這種被動的、被人掌控節(jié)奏的感覺!尤其是對方還是個深不可測、喜怒無常的封建大boss!
不行!必須拿回主動權!哪怕一點點!
屬于律師的本能開始蠢蠢欲動。談判!任何時候都要爭取有利條件!現在,她被迫卷入這該死的軍械案,被迫跟他去縣衙,這算不算……強制加班?還是無薪的那種?
一股“打工人”的悲憤(雖然她以前是剝削別人的高級合伙人)和職業(yè)性的算計瞬間涌上心頭。
林薇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寂靜的車廂里顯得有些突兀:
“謝大人。”
謝珩沒有睜眼,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絲毫改變。
林薇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用一種清晰、冷靜、如同在律所會議室里陳述代理費條款的口吻,說道:
“民女以為,有必要事先明確一下此行的……勞務報酬問題。”
她頓了頓,確保每個字都清晰地鉆進對面那尊“玉雕”的耳朵里。
“首先,從蘇府到縣衙的路程時間,”林薇伸出食指,煞有介事地在空中虛點了一下,仿佛在列條款,“鑒于民女是應大人要求,協助查案,此段時間應視為加班。”
她的目光落在謝珩那張毫無波瀾的俊臉上,加重了語氣:
“加班費,按一個時辰十兩銀子計算。不足一個時辰,按一個時辰算。從離開蘇府大門那一刻開始計時。”
十兩銀子!這絕對是獅子大開口!足夠普通莊戶人家吃用一年!林薇就是要這個效果。試探他的底線,順便給自己爭取點“談判空間”。
車廂內依舊死寂。只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轔轔聲。
謝珩終于有了反應。
他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沒有絲毫波瀾,平靜得可怕。他沒有看林薇,目光似乎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又似乎穿透了車壁,看向未知的遠方。薄唇微啟,吐出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一絲情緒起伏,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本督俸祿微薄,年不過千石。”
他的語速不快,字字清晰:
“折銀,不足兩千兩。”
林薇:“……”她準備好的所有“收費標準”、“加班合理性”的辯論詞,瞬間被這句“俸祿微薄”給噎在了喉嚨里,差點沒背過氣去。
年俸不足兩千兩?騙鬼呢?!看他這馬車,這玉佩,這通身的氣派,還有那些玄衣帶刀的侍衛(wèi)……糊弄誰呢?!
她強忍著翻白眼的沖動,嘴角抽搐了一下,幾乎是咬著后槽牙,擠出一句:
“……那記賬。”
聲音干巴巴的,充滿了“算你狠”的憋屈感。
謝珩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隨即,他又緩緩闔上了眼睛,重新變回了那尊完美的冰雕。
林薇氣得肝疼,捏緊了手里的青玉藥瓶,恨不得當成暗器砸過去!記賬?記個鬼的賬!跟這種老狐貍打交道,真是半點便宜都占不到!
腳心的石子又狠狠地硌了她一下,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額角的傷口也一跳一跳地疼。她看著手里的小藥瓶,又看看自己臟兮兮的手和腳,再看看對面那尊纖塵不染的“玉雕”。
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先處理傷口!
她擰開瓶塞,小心翼翼地倒了一點那近乎透明的藥液在手心。清冽的香氣更濃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用手指沾了點藥液,試探性地輕輕涂抹在額角那道被棺木刮破的傷口上。
嘶——!
一股冰涼刺骨的感覺瞬間從傷口蔓延開來,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扎了進去!林薇猝不及防,痛得渾身一激靈,差點叫出聲!這什么玩意兒?!冰火兩重天嗎?!剛才還只是隱隱作痛,現在直接變成酷刑了!
她咬著牙,強忍著那鉆心的冰涼刺痛感,心里把謝珩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混蛋!給的什么鬼藥!該不會是毒藥吧?!
就在她痛得齜牙咧嘴、眼淚花都快冒出來的時候,那股鉆心的冰涼感竟然奇跡般地開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潤的、帶著生機的暖意,緩緩地從傷口處彌漫開,仿佛有無數細微的生命力在修復破損的肌膚。那火辣辣的刺痛感,竟真的在迅速減輕!
好東西!林薇眼睛一亮,顧不得形象,又趕緊倒出一些藥液,這次直接往腳心那些被碎石子硌破的細小傷口上抹去。
冰涼刺痛——溫潤修復。
同樣的過程。雖然那瞬間的冰涼刺激依舊讓她忍不住哆嗦,但效果卻是立竿見影!腳心火辣辣的疼痛感迅速被撫平,只剩下清涼舒適的余韻。
林薇舒服地喟嘆一聲,也顧不上臟不臟了,索性把雙腳都抬到軟墊上,借著車內不算明亮的光線,仔細地涂抹藥液。冰涼的藥液滲入細小的傷口,帶來一種奇異的舒緩感。
她全神貫注地處理著腳上的傷,沒注意到對面閉目養(yǎng)神的謝珩,在她舒服地喟嘆出聲時,那濃密如鴉羽的眼睫,極其細微地顫動了一下。而當他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她抬起的、沾著灰塵和細小傷痕的赤足時,那深邃的寒潭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短暫、極其隱晦的波瀾,快得如同幻覺。
就在林薇終于把兩只腳都涂好藥,感受著那沁人心脾的清涼舒適,琢磨著要不要開口問問這藥能不能“按瓶賣”、她愿意“分期付款”的時候——
“嘩啦——!”
馬車一側厚厚的錦緞車簾,猛地被人從外面大力掀開!
傍晚微涼的空氣和刺目的天光瞬間涌入!
一張俊美風流、寫滿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臉龐,帶著燦爛得過分的笑容,強行塞了進來!
“美人兒!本王緊趕慢趕,總算沒白跑一趟!”蕭徹的聲音洪亮又輕佻,桃花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仿佛發(fā)現了什么稀世珍寶。他半個身子都探進了車廂,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林薇那雙還沒來得及放下去的、涂著晶瑩藥液、傷痕累累的赤足上。
“喲!瞧瞧這腳!真是我見猶憐!”蕭徹夸張地吸了口氣,仿佛心疼得不得了,隨即獻寶似的將手里一個極其華麗精美的錦緞盒子高高舉起,獻到林薇面前,“本王就知道謝總督這粗人不懂得照顧人!看!本王親自給你送鞋來了!絕對合腳!絕對舒適!絕對配得上美人兒你這雙玉足!”
他說著,“啪嗒”一聲打開了那錦緞盒子。
剎那間,珠光寶氣,幾乎晃瞎了林薇的眼!
盒子里,靜靜地躺著一雙……堪稱藝術品的繡鞋。
鞋面是極其名貴的緙絲料子,底色是柔和的月白,上面用金線銀線繡著極其繁復華麗的纏枝蓮紋,花瓣的尖端,竟然還點綴著一顆顆渾圓飽滿、光澤瑩潤的……東珠!每一顆都有小指甲蓋大小!在昏暗的車廂里,散發(fā)著柔和卻不容忽視的貴氣!
這哪里是鞋?這分明是把一座移動的小型珠寶店穿在了腳上!還是那種能把腳硌得血肉模糊的“刑具”!
林薇的目光,從那雙閃瞎眼的珍珠繡鞋上,緩緩移到了蕭徹那張寫滿了“快夸我、快感動”的俊臉上。
車廂內,氣氛瞬間變得極其微妙。
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謝珩,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他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冷冷地掃過那雙奢靡過分的珍珠繡鞋,又落在蕭徹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上,眸光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卻極其鋒銳的冷嘲。
林薇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那奔騰而過的“臥槽”和“神經病啊”的彈幕。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蕭徹,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秒,然后非常認真、非常誠懇地,落在了那雙珠光寶氣的繡鞋上,用極其清晰、極其冷靜、如同在法庭上陳述專業(yè)意見般的口吻,說道:
“第一,鞋碼不對。”
她伸出自己沾著藥液和灰塵的腳,在蕭徹面前晃了晃,又指了指盒子里的鞋:“王爺,您看。民女的腳,約莫四寸半(約14.5cm)。您這雙鞋,看這鞋型,鞋頭尖翹,鞋幫高窄,至少是五寸半(約17.5cm)以上貴婦人的尺寸。尺碼嚴重不符,穿上會掉。”
蕭徹臉上的燦爛笑容,瞬間僵住,桃花眼里的得意凝固了。
林薇沒給他反應的機會,豎起第二根手指,語氣更加嚴肅,帶著一種“我是為你好”的專業(yè)分析感:
“第二,用戶體驗極差。”
她的指尖,精準地指向鞋面上那些凸起的、圓潤的、閃閃發(fā)光的東珠:“王爺請看。這些珍珠,每一顆都凸出鞋面至少半寸。穿著此鞋行走,每一步,腳面都將承受這些堅硬凸起物的反復摩擦和頂壓。”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著蕭徹瞬間變得有些茫然的眼睛,擲地有聲地拋出了殺手锏:
“根據《大周律·雜律》疏議,因雇主提供不合規(guī)器物致雇工受傷者,雇主需承擔全部賠償責任。俗稱——‘工傷’!”
林薇微微前傾身體,眼神銳利,帶著律師特有的、追根究底的壓迫感:
“敢問王爺,若民女穿了您這雙‘不合規(guī)’的鞋,導致腳面磨傷、起泡、甚至潰爛感染,落下終身殘疾……”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蕭徹那張俊臉從茫然到錯愕再到一絲絲驚恐的精彩變化,然后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這‘工傷’賠償金,您——賠嗎?”
“噗——咳咳咳!”車廂外,似乎傳來了某個侍衛(wèi)被自己口水嗆到的劇烈咳嗽聲。
車廂內,一片死寂。
蕭徹徹底石化了。他手里捧著那個華貴的錦盒,盒子里的珍珠繡鞋在夕陽余暉下依舊閃閃發(fā)光,卻像是在無情地嘲笑著他。他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混合著難以置信、荒謬絕倫、以及一絲……被這清奇邏輯徹底打敗的茫然無措。
工傷?賠償金?因為穿他送的鞋……腳磨破了要賠錢?
他蕭徹,堂堂大周朝的逍遙王,風流倜儻,揮金如土,送出去的東西從來只有女人感恩戴德、投懷送抱的份!什么時候……什么時候遇到過這種……這種匪夷所思的“索賠”?!
他甚至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那雙價值連城的珍珠繡鞋,又看了看林薇那雙沾著藥液、傷痕累累、卻顯得格外理直氣壯的赤足……腦子里嗡嗡作響。
謝珩端坐在對面,墨色的錦袍紋絲不動。他那張萬年冰封的俊臉上,此刻,嘴角的弧度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雖然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但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里,卻清晰地掠過一絲極其淺淡、卻又極其真實的……笑意?
那笑意極淡,卻像投入寒潭的一顆石子,瞬間打破了冰封。
然而,就在蕭徹被林薇的“工傷索賠”噎得張口結舌、謝珩眼底那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尚未完全隱去之時——
“砰!!!”
一聲沉悶得如同重錘擂鼓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馬車底部猛地炸開!
整個車廂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洪荒巨獸狠狠撞上,劇烈地、狂暴地向上掀起!
天旋地轉!
林薇只覺得自己像被塞進了一個瘋狂的滾筒里!身體瞬間失去了所有控制!巨大的慣性將她狠狠拋起,又重重砸下!額角剛剛被藥液安撫下去的傷口猛地撞在堅硬冰冷的紫檀木車壁上,眼前瞬間爆開一片刺目的金星!劇痛混合著強烈的眩暈感,讓她連痛呼都發(fā)不出來!
手中的青玉藥瓶脫手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晶瑩的弧線。
“小心!”幾乎是同時,兩聲截然不同的厲喝響起!
一道身影快如鬼魅!帶著凌厲的勁風!
是謝珩!
在車廂被掀起的瞬間,他那如同冰雕般凝固的身形驟然動了!快得只剩下一道墨色的殘影!他并非撲向林薇,而是如同離弦之箭,直接撞向車廂壁!目標——正是林薇即將狠狠撞上去的那塊堅硬木板!
“轟!”一聲更劇烈的撞擊聲!
謝珩用自己寬闊堅實的后背,硬生生替林薇承受了那致命的撞擊!同時,他那如同鐵鉗般的手臂閃電般伸出,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精準地扣住了林薇纖細的手腕!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的身體也猛地一震,悶哼一聲,喉間涌上一股腥甜,卻被他強行壓下!
另一道緋紅的身影也動了!
蕭徹的反應同樣快得驚人!在車廂被掀飛的剎那,他本能地就想縮回探進車廂的上半身,但看到林薇被拋飛的身影,他桃花眼中瞬間閃過一絲狠厲!非但沒有后退,反而借著掀飛之勢,身體如同靈蛇般猛地向前一竄!一只手死死抓住劇烈搖晃的車窗框,另一只手則不顧一切地探出,試圖去抓林薇那飛揚起來的、沾著藥液的衣角!
“刺啦——!”衣帛撕裂的聲音刺耳地響起!
蕭徹只抓住了一片被撕裂的粗麻孝衣碎片!而林薇的身體,已經被謝珩牢牢扣住手腕,險之又險地穩(wěn)住了身形,避免了腦袋開花的厄運!
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保護大人!”“有刺客!”車外,侍衛(wèi)們驚怒交加的吼聲和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聲瞬間響成一片!
“轟隆——!”失去了平衡的沉重車廂,終于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木頭斷裂聲中,徹底傾覆!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激起漫天塵土!
車廂內一片狼藉!紫檀木的碎片、斷裂的錦緞車簾、散落的軟墊、還有蕭徹那個滾落在地、珍珠繡鞋散落一地的華麗錦盒……混合著嗆人的灰塵。
林薇被謝珩死死護在身下,后背緊貼著他堅實冰冷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傳來的、因劇烈撞擊而急促的心跳,以及他手臂肌肉賁張的力量。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沉水香氣,霸道地鉆入她的鼻腔。
她的手腕被他扣得生疼,額角的傷口再次崩裂,溫熱的血液混合著灰塵流下,糊住了她的一只眼睛。眩暈感和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但意識卻無比清晰!
遇刺!
在去縣衙的路上!
目標是……誰?謝珩?還是……她這個剛被卷入軍械案的“關鍵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