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問銀行支行的冷氣開得很足，卻吹不散空氣里那股黏膩的、屬于小城夏日的倦怠。林峰站在“養老保險”易拉寶旁，鮮艷的海報上印著碩大的字：“交得少！交得短！領得多！領得久！”旁邊堆著小山似的促銷禮品——劣質的電飯煲、印著銀行LOGO的塑料盆、顏色俗艷的毛毯。他手里捏著那份被翻得卷邊的《五講養老保險話術指南》，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女兒萱萱最新的基因靶向藥賬單，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西裝內袋里。

玻璃門被推開，帶進一股熱浪和塵土氣。一位頭發花白、穿著碎花汗衫的老太太，牽著個七八歲、舔著冰棍的男孩，怯生生地張望著。

“阿姨，辦啥業務？”林峰臉上瞬間堆起郵儲銀行標準化的熱情笑容，快步迎上，聲音洪亮得蓋過了大堂的叫號機，“您來得正是時候！咱們網點搞大活動！現在辦新業務，禮品隨便挑！”他指了指那堆“贈品”，塑料盆在燈光下反著廉價的光。

老太太被這陣勢弄得有些局促：“我…我就想給孫子存個定期，他爸媽給的錢…”

“存定期好啊！安全！”林峰立刻接話，巧妙地截斷，“不過阿姨，您今天運氣可太好了！我們剛推出一款‘養老保險’，比社保強百倍！專門給您這樣有福氣、會打算的長輩準備的！”（導入話術）

老太太茫然：“社…社保？我有退休金啊…”

“哎喲，阿姨，這可不是您那退休金！”林峰笑容可掬，扶著老太太在理財區的椅子上坐下，順手塞給男孩一張卡通貼紙穩住他。“來，阿姨，您今年高壽？”（一講領取：問年齡）

“我…六十二了。”老太太老實回答。

“六十二！好年紀！”林峰拿出紙筆，熟練地畫著，“您看，阿姨，要是您現在辦咱這‘養老保險’，不用像國家社保那樣熬20年！您只需要交5年！”他在紙上重重寫下“5年”。“每年呢，也不用多，根據您情況，5萬、10萬都行，豐儉由人！比如您每年交5萬，交5年，總共25萬本金。”（一講領取：交的少、交的短）

他筆鋒一轉：“關鍵在這兒！從您67歲開始——也就5年后！就能像領退休金一樣，每年穩穩當當領錢！一年領…嗯，按您這檔位，一年能領7000塊！”他在紙上寫下“67歲起，年領7000元”。“您看，一直領到90歲！23年！算算，7000乘以23，那可是16萬1千塊！”他故意停頓，看著老太太驚訝地張開嘴。

“阿姨，您本金才25萬對吧？領到90歲，光領的錢就16萬多了！但這‘養老保險’賬戶里，可遠遠不止這些！”林峰的聲音帶著誘惑的魔力，筆尖在“90歲”后面畫了個大大的圈，“這時候賬戶里啊，還給您留著將近30萬呢！您想繼續細水長流地領，還是把這30萬一大筆拿出來，給孫子娶媳婦、買房子，都隨您！這買賣，劃算不？”（一講領取：領的多、領的久，本錢領回還有余）老太太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孫子的頭發。

“這還不是最厲害的！”林峰趁熱打鐵，進入二講增速。他換了張紙，畫出一條陡峭向上的曲線，“您要是身體倍兒棒，暫時不急著領這每年7000塊，選擇把錢繼續放在賬戶里‘養著’，那增值速度，快得嚇人！”他手指點著虛擬的數字，“比如放個五年，25萬可能變30萬！再放五年，30萬變36萬！越到后面，滾得越快！最后幾年，一年就能漲好幾萬！您上哪兒找這么穩當又這么能‘生錢’的好事去？銀行定期？那點利息夠看嗎？炒股？那不得提心吊膽？”（二講增速：復利奇跡）老太太似懂非懂，但“穩當”、“生錢”幾個字，重重敲在她心坎上。

林峰捕捉到她眼中的動搖，話鋒悄然轉向三講保障，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懷：“阿姨，咱這‘養老保險’啊，最貼心的地方就是有‘兜底’！天有不測風云，萬一…我是說萬一，您有個什么閃失，還沒開始領或者沒領完，您放心！您交進去的25萬本金，一分不少，連本帶息肯定退還給您指定的受益人，比如您兒子，或者直接給您這大孫子！”他慈愛地摸了摸男孩的頭，“這可比國家社保強多了，社保人沒了，個人賬戶那點錢領完就沒了，哪有這‘保本’的實在？”（三講保障：身故返還）提到“孫子”，老太太的眼眶微微有些濕潤，看向孫子的目光充滿了憐惜和不舍。

“說到孫子，”林峰敏銳地切入四講場景，聲音更加溫情，“阿姨，您攢錢為啥？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自己養老不給孩子添負擔，再給兒孫后代留點念想？咱這‘養老保險’，妙就妙在不僅能顧自己，更能福澤子孫！”（四講場景：親情紐帶）

“您看，”他指著紙上“67歲開始年領7000”的字樣，“等您到了七十來歲，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您這寶貝孫子，差不多該上大學了吧？”他轉向男孩，“小朋友，想不想上大學啊？”男孩懵懂地點點頭。

“那時候，學費有他爸媽，不用您操心！可當奶奶的，孫子考上大學，能沒點表示？”林峰描繪著溫馨畫面，“您就從這每年領的7000塊里，輕輕松松拿出幾千塊！給孫子買部最新款的手機，再配臺頂配的筆記本電腦！您想想，孫子在大學里，用著奶奶給買的手機電腦，同學們羨慕，他心里能不記著奶奶的好？放假了，是不是第一個就往奶奶家跑？”（四講場景：孫子用）老太太的嘴角忍不住上揚，仿佛已經看到了孫子在校園里意氣風發的樣子。

“要是您想給兒子用，也行！”林峰話鋒一轉，“等您七十歲，兒子四十左右，正是孩子上學、家里用錢的時候。或者，您孫子那時候該娶媳婦了？現在結個婚，城里沒個房子，沒個幾十萬彩禮嫁妝，行嗎？”他拋出沉重的現實問題，看著老太太認同地嘆氣。“要是您現在開始存‘養老保險’，到時候賬戶里穩穩當當有大幾十萬！不用您一次性砸鍋賣鐵去湊，每年存一點，到時候就是一大筆穩穩的幸福！兒子媳婦能不感激您？家庭能不和睦？”（四講場景：兒子用）家庭的期許、子孫的壓力，被巧妙地編織進產品的“必要性”里。

最后，林峰氣勢如虹地祭出五講優勢，如同總結陳詞：“阿姨，您看！這‘養老保險’，是不是一舉多得？養老靠自己，不拖累兒女；想幫襯子孫，隨時有底氣！錢放里面，安全、增值、有保障！最關鍵的是——靈活！想領就領，不想領就放著生錢！領多領少，部分領還是全拿走，全是您自己說了算！比那死板的社保強百倍！”（五講優勢：靈活自主）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鎖定老太太，拋出終極一問：“現在活動力度最大，禮品也最豐富！阿姨，您看，您是先從5萬開始體驗一下，還是直接一步到位，選個10萬的檔位？”（促成：二擇一法）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節奏快而輕，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敲擊的頻率和他胸腔里因為女兒醫藥費而焦灼的心跳，幾乎同步。

老太太被這一連串的信息轟炸弄得有些暈眩，目光在“養老保險”的海報、林峰熱切的臉、身邊懵懂的孫子以及那堆花花綠綠的禮品之間來回逡巡。最終，那臺印著“特等獎”字樣的、看起來最“值錢”的電飯煲吸引了她。“那…那就辦個5萬的吧？一年交5萬，交5年？”她遲疑著，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

“好嘞！阿姨您真有眼光！我這就給您辦！小劉，快幫阿姨把那個特等獎電飯煲拿過來！”林峰聲音洪亮，帶著如釋重負的喜悅。他迅速拿出投保單，指引著老太太在指定位置簽字、按手印。紅色的印泥按在雪白的紙上，像一個微小的、沉重的句點。老太太抱著嶄新的電飯煲，牽著孫子，心滿意足又有些茫然地離開了。那臺電飯煲，成了她未來“超級養老”夢想的第一個，也是最實在的見證。

林峰臉上的職業笑容在老太太轉身的瞬間便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他迅速將簽好的投保單掃描上傳，傭金入賬的微弱提示音在系統內響起，像一滴水落入干涸的河床，瞬間被萱萱那張天價藥費單吞噬得無影無蹤。這點傭金，杯水車薪。

他坐回工位，擰開冷掉的茶水灌了一大口，苦澀的味道在口腔蔓延。窗外，夕陽正沉入響水縣低矮的樓群背后，將天空染成一片病態的橘紅，如同他此刻的心情。那份《五講養老保險話術指南》靜靜地躺在桌角，“交得少、領得多”的標語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眼。他賣力兜售的“超級養老”幻夢，是用精心設計的話術、煽情的場景描繪和微不足道的禮品堆砌起來的沙堡。他知道賬戶演示里那誘人的數字背后是精算師冷酷的概率和未必能持續的高利率假設；他知道那“保本返還”的承諾不過是保險最基本的底線；他知道所謂的“靈活”在條款細則里可能處處是限制。

他更像一個在黃昏中販賣“確定性”的魔術師，用華麗的辭藻和動人的故事，安撫著像老太太這樣普通人對衰老、疾病和子孫未來的深層恐懼。而他自己，卻是這幻夢背后最清醒也最無力的囚徒。女兒的生命在倒計時，他需要更多這樣的“老太太”，需要更多簽下的名字，需要更多傭金堆砌的階梯，去攀爬那座名為“生存”的絕壁。

華燈初上，響水小城的夜晚帶著市井的喧囂。林峰收拾好東西，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份鮮艷的話術指南，將它塞進公文包。包里，那份冰冷的藥費單和萱萱蒼白微笑的照片，才是他世界里唯一的真實。他拉開門，匯入下班的人流。明天，還會有新的“阿姨”走進這間網點，而他，將繼續扮演那個販賣“養老保險”黃昏幻夢的人。生活是一場沒有終局的銷售，而他，早已簽下了那份無法退保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