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同意周敘白暫住在我家的那天，下了一場罕見的太陽雨。

“就住到開學。“媽媽豎起一根手指，表情嚴肅，“而且必須分擔家務。“

周敘白站得筆直，像是接受檢閱的士兵：“我會做飯，還會修水管和電器。“

媽媽挑了挑眉，顯然沒想到這個書呆子少年還有這些技能。后來我們才知道，周敘白的廚藝豈止是“會做飯“——簡直是專業水準。

搬來的第一天晚上，他就用冰箱里剩余的食材做出了三菜一湯。糖醋排骨色澤紅亮，蒜蓉西蘭花清脆可口，番茄蛋湯飄著誘人的香氣。媽媽吃第一口時眼睛都瞪圓了。

“這...比飯店的還好吃。“她忍不住又夾了一塊排骨，“你從哪學的？“

周敘白低頭扒飯，耳尖微紅：“小時候...爸媽經常不在家，只能自己做飯。“

餐桌上的氣氛突然凝固了一秒。媽媽清了清嗓子，又給周敘白盛了碗湯：“多吃點，太瘦了。“

那一刻，我知道媽媽已經心軟了。她向來對會做飯的人有好感——爸爸離開后，她曾說過“愿意為你下廚的人，一定舍不得傷害你“。

飯后，周敘白搶著洗碗。我靠在廚房門框上，看著他熟練的動作，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纖細卻有力的小臂。

“你媽媽人很好。“他突然說。

“嗯，雖然有時候很嚴厲。“我拿起擦碗布，“你爸媽...經常不在家嗎？“

周敘白的手停頓了一下：“我爸在我五歲時就走了。我媽...工作很忙。“

水龍頭嘩嘩作響，蒸汽模糊了他的表情。我想問更多，但直覺告訴我該停下。有些傷口，揭開會流血。

“對了，“周敘白關上水龍頭，轉移話題，“劇團培訓怎么樣？“

“超級棒！“我立刻興奮起來，“老師說我很有潛力，就是基本功太差，需要惡補。“

周敘白擦干手，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我查了些資料...關于表演訓練的。“

我翻開本子，里面整齊地貼著各種表演方法的剪報和筆記，最后一頁甚至畫了人體骨骼圖，標注著“共鳴腔體“之類的術語。

“你什么時候...“

“午休時。“周敘白輕描淡寫地說，“圖書館有相關書籍。“

我緊緊抱住筆記本，胸口涌動著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是喝了一大口氣泡水，甜蜜又刺激。

周敘白住在客房，曾經是爸爸的書房。媽媽把舊家具都搬到了地下室，只留下一張床和一個書桌。周敘白的東西少得可憐，幾件衣服，一箱書，還有那臺老舊的筆記本電腦。但不到三天，這個原本冰冷的房間就有了他的氣息——墻上貼著星圖，書桌上整齊地碼著參考書，床頭放著那本《銀河系漫游指南》，已經翻得起了毛邊。

我們的生活很快形成了新的節奏。早晨，周敘白總是第一個起床，做好簡單的早餐；放學后，我去劇團培訓，他去便利店打工；晚上，我們擠在餐桌旁各自學習，偶爾交換一個疲憊卻溫暖的笑容。

周五晚上，媽媽值夜班。我排練回來時已經十點多，家里靜悄悄的，只有廚房亮著一盞小燈。周敘白坐在餐桌前，面前攤著厚厚的參考書，手指間夾著一支筆，輕輕敲打著桌面。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眼睛因為長時間閱讀而微微瞇起。

“吃過了嗎？“他問，聲音里帶著倦意。

我搖搖頭，劇團排練太投入，忘了吃晚飯。周敘白立刻合上書站起來：“我給你熱飯。“

“不用，我自己來。“我按住他的肩膀，卻被他突出的肩胛骨硌到了手心。他又瘦了。

周敘白無視我的抗議，打開冰箱取出食材。我靠在料理臺邊，看著他熟練地打蛋、切蔥花。廚房的燈光很柔和，給他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

“奧賽準備得怎么樣？“我問。

“還行。“周敘白把蛋液倒入平底鍋，滋啦一聲，香氣立刻彌漫開來，“下周初選。“

“緊張嗎？“

他搖搖頭，嘴角微微上揚：“習慣了。“

蛋炒飯很快出鍋，金黃的米粒裹著蛋液，點綴著翠綠的蔥花。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周敘白坐在對面，繼續看他的參考書。偶爾我抬頭，會發現他的目光迅速從我的臉上移開，像是偷看被抓個正著。

“劇團下周有匯報演出。“我突然說，“你能來嗎？“

周敘白的手指在書頁上收緊：“初選正好是那天...“

“哦。“我低頭扒飯，掩飾失望，“沒關系。“

沉默在廚房里蔓延。冰箱發出輕微的嗡嗡聲，窗外的月光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個蒼白的矩形。

“我去洗碗。“我站起來，動作太急，差點碰倒水杯。

周敘白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沈知島...“

我們四目相對，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呈現出琥珀般的色澤，溫暖而深邃。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像是有一群蝴蝶在胸腔里撲騰。

“我...“周敘白開口，卻又停住了，喉結上下滾動。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我們同時嚇了一跳，周敘白迅速松開手。這么晚會是誰？我和周敘白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一起走向門口。

透過貓眼，我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爸爸。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五年了，他連一個電話都沒打過，現在卻突然出現在家門口？

“是誰？“周敘白小聲問。

我沒有回答，直接打開了門。爸爸站在門口，比記憶中老了許多，鬢角已經泛白，但笑容還是那么熟悉。

“知島，“他輕聲說，“長這么大了。“

我死死抓著門把手，指節發白：“你來干什么？“

“我...想和你媽媽談談。“爸爸的目光越過我，看到周敘白時明顯愣了一下，“這位是？“

“我同學。“我硬邦邦地說，“我媽不在。“

爸爸尷尬地搓著手：“我能進來等嗎？“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

周敘白輕輕碰了碰我的后背，像是無聲的支持。爸爸的視線在我們之間來回掃視，最終嘆了口氣：“那我改天再來。“

他轉身要走，卻又停下：“你媽媽...過得好嗎？“

這句話像一把刀，猛地捅進我的胸口。他怎么敢問？怎么敢在拋棄我們五年后，假裝關心？

“很好。“我的聲音顫抖著，“比你在的時候好一千倍。“

爸爸的肩膀垮了下來，默默離開了。關上門，我渾身發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周敘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最終輕輕遞來一張紙巾。

“謝謝。“我擦掉眼淚，努力平復呼吸，“抱歉讓你看到這些。“

周敘白搖搖頭：“要...喝點熱水嗎？“

他笨拙的關心讓我心頭一暖。我們回到廚房，周敘白燒水泡茶，我坐在餐桌前，看著爸爸站過的地方，胃里翻騰著說不清的情緒。

“他五年前和一個年輕女人走了。“我突然開口，“連離婚協議都是快遞來的。“

周敘白把茶杯推到我面前，熱氣氤氳而上：“你想談談嗎？“

“沒什么好談的。“我握緊茶杯，熱度透過陶瓷灼痛掌心，“他毀了我媽媽的生活，現在又想來毀掉她的新生。“

周敘白沉默了一會，然后說：“有些傷口...需要暴露在空氣中才能愈合。“

我抬起頭，他的眼神溫柔而堅定，像是深夜海上的燈塔。

“什么意思？“

“我爸爸走的時候，“周敘白輕聲說，“我媽把所有照片都燒了，絕口不提他。但每次喝醉，都會哭著罵那個'負心漢'。“他頓了頓，“有些事，越是壓抑，越是無法過去。“

我從未聽過周敘白談起自己的家庭，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茶水的熱氣在我們之間繚繞，模糊了視線。

“你恨他嗎？你爸爸。“我小聲問。

周敘白思考了一會：“不恨。只是...偶爾會想，如果他在，我的生活會不會不一樣。“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底某個緊鎖的盒子。是的，我也曾無數次想象，如果爸爸沒有離開，媽媽會不會還是那個愛笑的媽媽，我是不是能更無憂無慮地追求夢想...

“睡吧，明天還要上課。“周敘白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收拾茶杯。

那一晚，我輾轉難眠。凌晨兩點，我輕手輕腳地來到廚房，想喝杯牛奶助眠。打開冰箱的瞬間，一束光投射出來，照亮了餐桌旁的人影——周敘白也睡不著，正在看書。

“抱歉，吵到你了。“我小聲說。

周敘白搖搖頭，合上書：“睡不著？“

“嗯。“我拿出牛奶，倒了兩杯，“一起？“

我們坐在餐桌旁，借著冰箱的微光喝牛奶，像兩個偷吃宵夜的孩子。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線。

“周敘白，“我突然問，“如果你入選國家隊，是不是要離開這里？“

他沉默了一會：“嗯，要去BJ集訓半年。“

“那...大學呢？“

“清華或者北大。“他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物理系。“

我的心沉了下去。BJ，那么遠。而我...劇團老師說過，如果繼續表現出色，可能推薦我去上海的藝術學校。一南一北，相隔千里。

“你呢？“周敘白問，“以后想去哪所大學？“

“我...成績不夠好，可能就上本地大學吧。“我勉強笑了笑，“周末還能繼續劇團培訓。“

周敘白突然抬頭，直視我的眼睛：“不，你應該去最好的藝術院校。中戲，或者上戲。“

“那太遠了...“我小聲說。

冰箱門自動關上，光消失了。黑暗中，我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過了很久，周敘白輕聲說：“無論多遠...真正重要的東西，不會改變。“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小口啜飲著已經變涼的牛奶。周敘白突然站起來，打開冰箱，拿出一個玻璃碗：“要吃布丁嗎？昨晚做的。“

“你會做布丁？“我驚訝地問。

“嗯，焦糖味的。“他遞給我一個小勺，“第一次做，可能不夠甜。“

我們一起分享那個布丁，甜而不膩，帶著淡淡的焦糖香氣。冰箱的光照在周敘白的側臉上，勾勒出精致的輪廓。他吃東西時很專注，小口小口的，像個孩子。

“好吃嗎？“他問。

我點點頭，突然注意到他嘴角沾了一點焦糖。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替他擦掉了。指尖觸碰到他嘴唇的瞬間，我們同時僵住了。周敘白的嘴唇很軟，微微發涼。我迅速縮回手，臉頰燒得厲害。

“謝...謝謝。“周敘白結結巴巴地說，耳尖紅得像要滴血。

我們沉默地吃完布丁，各自懷揣著無法言說的心事。回到床上，我輾轉反側，腦海中全是冰箱燈光下周敘白近在咫尺的睫毛，和他嘴唇柔軟的觸感。

第二天早晨，我頂著黑眼圈起床時，周敘白已經出門了——他留了字條說去圖書館復習。餐桌上擺著溫熱的豆漿和包子，還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媽媽坐在餐桌旁，臉色凝重。

“昨晚你爸爸來了？“她直接問道。

我咬了一口包子，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說什么了？“

“說想和你談談。“我觀察著媽媽的臉色，“我沒讓他進門。“

媽媽嘆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他打電話給我了...說想復合。“

“什么？“我差點被包子噎住，“他瘋了嗎？那個女人呢？“

“分手了。“媽媽冷笑一聲，“看來是被人甩了，才想起回頭找前妻。“

“你不會答應吧？“

媽媽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著周敘白準備的早餐：“這孩子...每天都這么細心。“

“媽！“我急了，“你不會真的考慮...“

“當然不會。“媽媽打斷我，“但...他畢竟是你的父親。如果你想見他...“

“我不想。“我斬釘截鐵地說。

媽媽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點頭：“快吃吧，要遲到了。“

那天放學后，我在校門口等周敘白一起去劇團。遠遠地，我看到他被幾個男生圍住，似乎在激烈地討論什么。走近了才聽清，是奧賽組的同學在爭論一道題。

“周敘白！“我喊了一聲。

他抬頭看到我，眼睛一亮，迅速和同學道別跑了過來。

“等很久了？“他問，額頭上還有細小的汗珠。

我搖搖頭，遞給他一張紙巾：“討論這么投入？“

“嗯，明天要模擬答辯。“他擦了擦汗，“我送你到劇團？“

“不用了，你復習要緊。“我故作輕松地說，“我自己去就行。“

周敘白猶豫了一下：“那...結束后我去接你？“

“好。“我點點頭，胸口泛起一陣暖意。

劇團排練到很晚。我飾演《雷雨》中的四鳳，一個與我有著相似命運的角色——被父親拋棄，在壓抑中尋找愛與自由。排練結束時，我已經精疲力盡，卻意外地沒在門口看到周敘白。

手機震動，是他的短信：“抱歉，模擬答辯延長了。已經叫了出租車，車牌號XXXX，五分鐘后到。“

我有些失落，但也理解。奧賽對他太重要了，那是通往夢想的門票。上了出租車，司機師傅熱情地搭話：“小姑娘，去哪個方向？“

我報了地址，靠在車窗上發呆。夜色中的城市燈火闌珊，像無數散落的星星。手機又震動起來，是周敘白：“出租車到了嗎？“

“到了。“我回復，“答辯怎么樣？“

“還行。老師說要改進表達方式，太學術了。“

我想象周敘白一本正經地用專業術語講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需要觀眾嗎？我可以當你的練習對象。“

“真的？“他秒回，“明天晚上？“

“嗯，我幫你練答辯，你幫我排戲。“

“成交。“

回到家，周敘白還沒回來。媽媽值夜班，留了字條說冰箱里有飯菜。我熱了飯，坐在餐桌前邊吃邊等。快十一點時，門終于開了。周敘白輕手輕腳地進來，看到我還醒著，明顯愣了一下。

“怎么還沒睡？“

“等你啊。“我放下早已涼透的飯菜，“吃過了嗎？“

周敘白搖搖頭，在我對面坐下。我起身給他熱飯，他疲憊地揉著眼睛，校服外套上沾著粉筆灰。

“答辯到這么晚？“

“嗯，后來又單獨輔導了兩個同學。“他接過熱好的飯菜，狼吞虎咽起來，“謝謝。“

我看著他吃飯的樣子，突然想起冰箱里的布丁：“周敘白，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停下筷子，眼睛在燈光下呈現出蜂蜜般的色澤：“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這個答案讓我胸口發緊。是啊，朋友。我們只是朋友。我勉強笑了笑：“快吃吧，吃完休息。明天還要幫你練答辯呢。“

周敘白點點頭，繼續吃飯。我們沉默地坐著，各自懷揣著無法言說的心事。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個銀色的矩形，像是一道無形的界限，橫亙在我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