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公演當天，我的胃里像是有一群蝴蝶在撲騰。
化妝間的鏡子前，我盯著自己蒼白的臉，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粉底已經上了三遍，還是遮不住眼下的青黑。昨晚幾乎沒睡，一閉眼就是周敘白在火車站消失的背影。
“沈知島，五分鐘后開場！“舞臺監督探頭喊道。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鎖屏上是周敘白昨天發來的照片——他站在清華園門口，比著笨拙的剪刀手。我點開最后一條語音消息：
“別緊張，想象觀眾都是南瓜。不對，南瓜太嚇人了...想象都是睡著的小貓。你一定會很棒。“
他的聲音通過揚聲器傳出，帶著輕微的電波雜音，卻依然讓我眼眶發熱。我按下錄音鍵：“如果我搞砸了，你就得負責一輩子嘲笑我。“
發送完畢，我關掉手機，走向舞臺側翼。帷幕尚未拉開，能聽到觀眾席傳來的嘈雜聲。我的心跳快得幾乎要撞破胸膛，臺詞在腦海中攪成一團亂麻。
就在這時，舞臺監督拍了拍我的肩膀：“林導來了，就坐在第一排中間?！?/p>
“哪個林導？“
“國家話劇院的林玉！“她瞪大眼睛，“你不知道嗎？她專門來看你的演出！“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那個周敘白的神秘聯系人，居然真的來了？第一排中間的位置，意味著我將直接面對這位業內泰斗的審視。雙腿突然像灌了鉛，一步也邁不動。
“沈知島？該上場了！“
我死死抓住帷幕，眼前浮現周敘白在奧賽答辯前緊張得手指發抖的樣子。他當時是怎么克服的？對了，他想象是在給我一個人講解...
帷幕緩緩拉開，刺眼的燈光直射過來。我瞇起眼睛，在第一排正中看到一個優雅的中年女性，正專注地翻看節目單。林導。周敘白為我爭取的機會。
音樂響起，我的身體自動進入角色。四鳳的第一句臺詞脫口而出，聲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清亮。隨著劇情推進，我漸漸忘記了緊張，甚至忘記了臺下的評委。周敘白說的對，把觀眾當成睡著的小貓——雖然第一排的林導眼睛亮得驚人，一點也不像在打瞌睡。
第三幕，四鳳得知自己懷孕又面臨被拋棄的命運時，我的眼淚真實地涌了出來。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周敘白說過的“平行宇宙“——在另一個世界，也許四鳳能獲得自由；在另一個世界，也許周敘白正坐在臺下看我演出；在另一個世界，我們不需要分離...
謝幕時，掌聲如雷。我作為女主角站在最前排鞠躬，視線掃過第一排——林導正在熱烈鼓掌，眼里閃著贊許的光。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周敘白，你看到了嗎？我沒有搞砸。
后臺一片歡騰。演海倫娜的學姐激動地晃著我的肩膀：“林導要見你！天啊，你要一步登天了！“
我整理著戲服，心跳再次加速。林玉導演比想象中親切，握手時力道堅定而溫暖。
“周教授的得意門生果然不簡單?！八⑿χf，“你詮釋的四鳳很有層次，不是單純的受害者。“
我愣了一下：“周教授？“
“周敘白的導師啊，我國量子物理的權威?！傲謱裘迹八麤]告訴你嗎？我們是大學同學，他特意打電話讓我來看你的演出?！?/p>
周敘白從未提過這層關系。又一次，他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默默為我鋪路。
林導遞給我一張名片：“寒假我們有個青年演員培訓計劃，有興趣可以來試試。“
接過名片的瞬間，我的手微微發抖。這不僅僅是一張紙片，而是一扇通往專業世界的大門，是周敘白跨越千里為我推開的機會。
回到家已是深夜。媽媽罕見地等在了客廳，手里捧著一杯熱牛奶。
“演出怎么樣？“她問，語氣比平時柔和。
“很棒！“我忍不住眉飛色舞地講述林導的事，“她說我有天賦！“
媽媽的眼神復雜，既驕傲又憂慮：“你知道的，走專業表演這條路會很辛苦...“
“我不怕?！拔覉远ǖ卣f，突然想起周敘白在便利店打工到凌晨的樣子，那才是真正的辛苦。
媽媽嘆了口氣，從茶幾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你爸爸又來信了。“
我接過信封，沒有立即拆開。自從火車站那次相遇后，爸爸開始定期給我寫信，解釋當年的詳情，表達悔意。媽媽的態度也從最初的激烈反對，變成了現在的復雜沉默。
“媽，“我鼓起勇氣問，“你知道爸爸當時是抑郁癥嗎？“
媽媽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他告訴你了？“
“嗯。為什么你說是外遇？“
客廳的時鐘滴答作響，媽媽盯著杯中晃動的牛奶，終于開口：“我...不知道該怎么向十二歲的你解釋抑郁癥。外遇更容易理解，也更讓人有理由憤怒。“
她抬起頭，眼睛濕潤：“憤怒比傷心好受些，尤其是對孩子來說?！?/p>
這個答案像一記悶拳打在我胸口。原來媽媽編造謊言，是為了保護我？還是為了保護她自己？
“那現在呢？“我輕聲問，“你還恨他嗎？“
“恨？不。“媽媽苦笑，“只是...回不去了。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輩子?！?/p>
她說這話時眼神飄向窗外，仿佛在看著很遠的地方。我突然意識到，媽媽也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傷痛，而我一直只從女兒的角度看待他們的離婚。
“我去睡了?！拔移鹕頁肀Я藡寢?，她身上的香水味依然是我從小熟悉的那個味道，“明天還要上學。“
房間里，周敘白的星空投影儀靜靜躺在床頭。我按下開關，整個天花板頓時變成浩瀚星海。手機震動，是周敘白的視頻通話請求。
接通后，他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背景是一個陌生的宿舍。黑眼圈更重了，但眼睛亮晶晶的。
“演出怎么樣？“他迫不及待地問。
“棒極了！“我轉述了林導的話，“謝謝你，我都不知道你認識這么厲害的人?！?/p>
周敘白靦腆地笑了：“只是碰巧...導師提起他有個同學在國家話劇院?！?/p>
“少來，你肯定是特意打聽的。“我戳穿他，心里卻暖洋洋的，“集訓怎么樣？“
“強度很大?！爸軘渍{整了一下鏡頭，露出書桌上堆成小山的資料，“但很有趣。今天做了量子計算實驗，看到了真正的糾纏態...“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那些我聽不懂的物理術語，眼睛閃閃發光，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我微笑著聽他講述，突然注意到他床頭貼著什么——是我們去年在科學館的合影，還有一張我隨手畫的卡通版周敘白，原本夾在他的物理書里。
“想家嗎？“等他講完，我輕聲問。
周敘白的表情柔軟下來：“嗯。尤其是...你媽媽做的紅燒肉?！?/p>
“只有紅燒肉？“我假裝生氣地撇嘴。
屏幕那端，周敘白的耳尖紅了：“還有...你的笑聲?！?/p>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們隔著屏幕對視，誰都不愿先移開視線。最終，周敘白清了清嗓子：“對了，我室友說有個上海戲劇學院的預錄取考試，你要不要試試？“
“上戲？那不是要離開家嗎？“
“機會難得?！爸軘渍J真地說，“而且...如果我也能去BJ或上海上大學...“
他的話沒說完，但我的臉頰已經燒了起來。BJ或上海，我們之間的距離會從現在的千里縮短到百里。這個念頭讓胸口涌起一陣甜蜜的悸動。
“我會考慮的。“我輕聲承諾，“你要照顧好自己?！?/p>
掛斷電話后，我拆開爸爸的信。這次他附上了幾張老照片——我三歲生日時，他教我騎自行車時，全家去海邊度假時。照片里的爸爸笑容燦爛，完全看不出抑郁的陰影。信中提到他開始接受長期心理治療，并希望有機會和我正式談談。
我把信和照片收進抽屜，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丟棄。也許，正如周敘白所說，有些傷口需要暴露才能愈合。
接下來的日子像走馬燈一樣飛轉。我通過了青年劇團的復試，開始每周六的專業培訓；媽媽逐漸接受了我的職業選擇，甚至幫我聯系了上戲的招生老師；爸爸的信件越來越頻繁，而我開始偶爾回復簡短的問候。
周敘白的集訓進入白熱化階段，我們只能每天早晚發幾條消息。他發來的照片里，背景從宿舍漸漸變成了實驗室、講堂、甚至一次央視科教頻道的錄制現場。我的照片則滿是舞臺、化妝間和排練場。兩條平行的人生軌跡，各自閃耀，卻又通過無數條消息和通話緊密相連。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上海戲劇學院的預錄取考試通知。同一天，周敘白告訴我他入選了國際奧賽的候選名單，可能需要去瑞士集訓。
“瑞士！“視頻里我驚呼，“那豈不是更遠了？“
周敘白點點頭，眼睛卻亮得驚人：“機會難得。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放棄。“
“別傻了！“我立刻說，“這可是國際舞臺！“
“可也是三個月見不到你?！?/p>
這句話讓我的心跳亂了節奏。我們再次陷入那種默契的沉默，誰都不愿先掛斷，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周敘白，“最終我打破沉默，“記得你說過的平行宇宙嗎？“
“嗯？“
“在某個宇宙里，也許我們不需要做這些艱難的選擇?！拔彝聊簧纤：挠跋?，“但在這個世界，我希望你能追逐最亮的星星?！?/p>
周敘白的眼睛在鏡頭前閃爍如星：“你也是。無論多遠，我都會看著你。“
掛斷后，我輾轉難眠。窗外下著小雨，雨滴敲打玻璃的聲音像是某種密碼。我翻身起來，打開電腦搜索“瑞士中國時差“——7小時。如果他去了瑞士，我們連每天固定的通話時間都將被打亂。
這個念頭讓我胸口發緊。我打開抽屜，取出周敘白留下的所有紙條和禮物，一件件擺在床上。星空投影儀、星球書簽、那本《銀河系漫游指南》...每一樣都承載著回憶。最后，我拿起手機，翻到他離開那天發的最后一條消息：“在第七個星球上，我們終會重逢?！?/p>
第二天是周敘白的生日。我早早起床，趕在上學前去了快遞點，寄出一個精心準備的包裹——一個自制的星空投影儀，里面藏著365顆小星星，每顆都寫著不同的鼓勵話語。最亮的那顆金星里，藏著我的秘密紙條：“無論多遠都等你。“
寄完快遞，手機震動。是周敘白發來的照片——一束向日葵，附言：“宿舍不讓養花，只能看看解饞。想念你的演出?！?/p>
我笑著保存圖片，設為了手機壁紙。即使相隔千里，我們依然能以這種方式參與彼此的生活。
放學后，青年劇團臨時加了一場排練。林導親自到場指導，對我的表現贊不絕口：“你有種難得的真實感，不像大多數學院派那么做作。“
排練結束已是華燈初上。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發現媽媽罕見地做了豐盛的晚餐，桌上甚至擺著蠟燭。
“什么日子這么隆重？“我好奇地問。
媽媽神秘地笑笑：“先吃飯，待會有驚喜?！?/p>
飯后，她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提前的生日禮物?！?/p>
我拆開包裝，是一臺專業級便攜攝影機?！傲謱дf你需要準備考試作品集，“媽媽解釋道，“這個應該夠用了?！?/p>
“媽！這太貴重了！“我撫摸著光滑的機身，不敢相信。
“你值得最好的?！皨寢屳p聲說，眼神柔軟，“這半年...我看到了你的成長。無論你選擇什么道路，我都支持你?！?/p>
我撲上去緊緊抱住媽媽，聞著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突然意識到——這就是無條件的愛。不需要完美，不需要符合期待，僅僅因為我是我。
那晚，我熬夜錄制了第一個考試視頻。鏡頭前，我表演了《雷雨》的獨白，然后是《哈姆雷特》，最后是一段原創小品?；胤艜r，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眼中閃爍著某種光芒——是自信，是熱愛，還是周敘白常說的“那種發光的樣子“？
視頻發給上戲招生辦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周敘白從BJ寄來的包裹。里面是一本精裝的《天體物理學概論》，扉頁上寫著：“給未來的明星——愿你的光芒照亮更多人的夜空?！皶撻g夾著一張照片，是周敘白在清華天文臺拍的夜空，照片背面寫著：“今晚的星星特別亮，因為我在想你。“
我把照片貼在床頭，和我們的合影放在一起。兩個年輕人，一個仰望星空，一個追逐舞臺，卻奇妙地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整個世界。
夜深人靜時，我打開周敘白留下的星空視頻。屏幕上，他站在BJ某處的天臺，背后是璀璨的城市燈火。
“知島，今天是離開的第三十天?！耙曨l里的周敘白聲音輕柔，“我可能沒說過，但第一次見你時，你沖出來保護我的樣子，就像超新星爆發一樣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