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之下,“新長安”的脈搏由光構成。
億萬條光纜在透明的管道中奔涌,編織著信息與能量的河流。懸浮車流拖曳著絢爛的霓虹尾跡,在摩天樓宇的峽谷間無聲穿梭,像一群遵循精密程序的發光水母。全息廣告牌在空氣中恣意綻放,變幻著誘人的色彩與影像,將冰冷的合金與玻璃森林浸泡在永不落幕的虛假白晝里。光,是這座未來都市的血液,是骨骼,是呼吸,是賴以生存的基石。
林光討厭光。
不是生理上的厭惡,更像一種刻入靈魂的疲憊。無處不在的、喧囂的、人造的強光,無時無刻不在沖刷著她的感官邊界,讓她感覺自己像一塊被過度曝光的底片,蒼白,脆弱,隨時可能溶解在這片光怪陸離的汪洋中。她習慣性地瞇起眼,試圖在視網膜上過濾掉那些過于刺目的喧囂,手指無意識地蜷縮在深灰色工裝外套寬大的袖口里,仿佛這樣就能汲取一絲黑暗的庇護。
“林光!第三區‘創生之柱’項目,能量穩定器讀數異常!峰值波動超出閾值百分之七!”同事艾瑞克的聲音通過內部通訊器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像一根繃緊的弦。他的目光,隔著透明的實驗室觀察窗,精準地落在她身上,帶著探究,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
“收到。”林光的回應簡短得像一粒墜落的塵埃。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是光,又是光。龐大實驗裝置的核心,那被稱為“創生之柱”的環狀結構內部,正醞釀著一場微縮的恒星風暴——純粹而狂暴的光子能量被約束在強大的力場中,模擬著宇宙誕生之初的奇點狀態。此刻,這團人造的微型太陽正不安地脈動著,發出低沉的嗡鳴,刺眼的光芒透過觀察窗的衰減層,依舊灼得人眼睛發酸。
異常讀數像毒蛇的信子在監控屏幕上瘋狂竄動。汗水,冰冷的,沿著林光的脊椎悄然滑落。她集中精神,指尖在控制面板上飛速跳躍,輸入一串串修正指令。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卻無法驅散內心那股越來越強烈的悸動。那不是恐懼,更像一種……饑餓?一種源自身體最深處、對那狂暴光能的、無法理解的渴望。
“能量流在向節點K7匯聚!力場正在被侵蝕!”艾瑞克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刺破了實驗室凝重的空氣。警報燈!猩紅色的光驟然潑灑下來,將整個空間染成一片不祥的血色,凄厲的蜂鳴聲如同無數鋼針扎進耳膜。
晚了。
一道肉眼可見的、純粹由失控能量構成的金白色光蛇,猛地掙脫了力場的束縛!它帶著毀滅一切的暴戾氣息,撕裂空氣,發出令人牙酸的尖嘯,目標直指控制中樞——以及站在中樞前的林光!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慢放鍵。
林光瞳孔驟縮,視野里只剩下那道咆哮而來的毀滅之光。周圍同事驚恐的呼喊被拉長、扭曲,成了背景里模糊不清的雜音。艾瑞克那張因驚駭而扭曲的臉,在刺目紅光中定格。身體的本能想要逃離,雙腳卻像被焊死在地板上。躲不開!那光太快,太近!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擠壓得她無法呼吸。
就在光蛇即將吞噬她的前一個剎那——
嗡!
世界,驟然失聲。
不是物理上的寂靜,而是一種更徹底的、令人窒息的剝奪。那咆哮的光蛇,那刺耳的警報,那閃爍的紅光,甚至空氣中無處不在的背景光子嗡鳴……一切與“光”相關的存在,在她身周形成了一個詭異的、半徑約一米的絕對領域——湮滅。
不是吸收,不是反射,是徹頭徹尾的抹除。
狂暴的光蛇前端,在觸及這個無形領域的瞬間,如同撞上了一個絕對零度的黑洞。沒有爆炸,沒有沖擊波,那道足以熔穿半米厚合金的能量洪流,就那么憑空消失了!像投入沸水的雪花,無聲無息,干干凈凈。緊隨其后的能量流,如同被無形的巨口貪婪地吞噬,前仆后繼地涌入那個領域,然后……歸于虛無。
林光站在原地,毫發無傷。
她大腦一片空白。發生了什么?那道毀滅性的光呢?為什么周圍突然這么……安靜?不,不是安靜,是死寂。一種連光子振動都消失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她能感覺到一股難以形容的、龐大的“東西”在體內奔涌,溫暖,卻又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的冰冷本質。這股力量陌生而恐怖,仿佛沉睡在血脈深處的遠古兇獸,被她瀕死的恐懼驚醒了。
“天…天啊……”艾瑞克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打破了那短暫的死寂。他死死盯著林光,或者說,盯著她周圍那片突兀的、吞噬了所有光線的絕對黑暗區域。那區域像一個完美的球形,將她包裹其中,與實驗室里刺目的警報紅光形成了詭異的割裂。林光的身影在那片黑暗中若隱若現,如同一個從虛無深淵中浮現的幽靈。
“她…她把光…吃掉了?”另一個研究員的聲音帶著哭腔。
恐慌像瘟疫般在觀察室內蔓延。看向林光的目光,瞬間從同事的關切變成了面對未知怪物的恐懼與排斥。那吞噬光明的黑暗領域,比剛才失控的能量束更令人心悸。
“林光!你做了什么?!”實驗室主任的聲音通過廣播傳來,威嚴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站在觀察室的高處,臉色鐵青,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試圖剖析這超乎理解的現象。
我做了什么?林光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她茫然地看著自己攤開的雙手。掌心依舊白皙,沒有任何異樣。但那股在體內奔涌的、飽脹的、仿佛容納了一個小型太陽的力量感是如此真實。她能“感覺”到被吞噬的光能,它們并未消失,而是轉化成了某種更原始、更本質的東西,蟄伏在她的細胞深處,蠢蠢欲動。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實驗室穹頂傳來一聲令人肝膽俱裂的金屬撕裂聲!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沖擊波將厚重的觀察窗震得嗡嗡作響!刺眼的天光混合著火焰和濃煙,從一個巨大的破口處瘋狂涌入!
“警告!外部襲擊!D7區穹頂破裂!”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取代了尖銳的警報蜂鳴。
一架造型猙獰、涂裝漆黑的碟形飛行器,如同撕破畫布的利刃,強行嵌入了實驗室的穹頂破口!它底部閃爍著不祥的紫色能量紋路,強大的引擎噴射口扭曲著空氣,發出低沉的咆哮。艙門無聲滑開,數道身著流線型黑色外骨骼裝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躍下!他們動作迅捷無聲,手中造型奇特的武器閃爍著幽藍的能量光芒,目標明確——直指下方混亂一片的實驗室核心區!
“星塵海盜!”有人絕望地嘶喊。
混亂升級為災難。爆炸的沖擊波掀翻了設備,火光四濺,濃煙滾滾。碎片如同暴雨般砸落。研究員們尖叫著四散奔逃,如同被驚擾的蟻群。安保人員試圖反擊,能量束射在入侵者的裝甲上只濺起幾點微不足道的火花。
林光被混亂裹挾著,踉蹌后退,撞在冰冷的金屬墻壁上。體內那股剛剛平息下去的、飽脹的“光能”再次被劇烈的情緒和混亂的能量場攪動,像一鍋即將沸騰的開水。吞噬?不!是另一種更強烈的沖動——釋放!那股力量在她體內左沖右突,尋找著宣泄的出口,幾乎要將她撕裂!
“抓住她!目標有異常能量反應!優先捕捉!”一個冰冷的、經過變聲器處理的命令從一名海盜頭盔中傳出。兩具黑色裝甲如同盯上獵物的禿鷲,無視周圍的混亂,鎖定了角落里的林光,能量步槍的槍口閃爍著蓄能的幽光,步步緊逼!
恐懼再次攥緊了林光的心臟。被海盜抓走?成為實驗品?體內這股失控的力量?不!絕對不行!
“滾開!”一聲帶著哭腔的嘶喊從她喉嚨里迸發出來,不再是恐懼,而是絕境中爆發的本能反抗!
嗡——!
那股在體內瘋狂沖撞的力量,終于找到了方向!
不再是吞噬,而是傾瀉!
沒有光柱,沒有爆炸。以林光為中心,一股無形的、卻沛然莫御的斥力轟然爆發!仿佛一顆無形的炸彈在狹小的空間內引爆!
空氣被猛烈地擠壓,形成肉眼可見的、透明的沖擊波紋!地面鋪設的高強度合金板如同脆弱的錫紙般被瞬間掀起、扭曲!沉重的實驗儀器像玩具一樣被拋飛,撞在墻壁上,爆裂成漫天飛舞的零件和電火花!那兩名逼近的星塵海盜,身上的外骨骼裝甲發出刺耳的金屬呻吟,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以驚人的速度倒飛出去,狠狠撞在遠處的承重柱上,裝甲凹陷,生死不知!
整個實驗室的核心區域,瞬間被清空了一大片!只剩下扭曲的金屬、燃燒的殘骸,以及中央那個單膝跪地、劇烈喘息的身影。
林光低著頭,長發散亂地垂落,遮住了她蒼白的臉。她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股恐怖力量奔涌而過的灼熱與冰冷。剛才那一下,體內的“飽脹感”減輕了大半,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令人眩暈的虛弱,仿佛身體被瞬間掏空。
代價?這就是代價嗎?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彌漫的硝煙和扭曲的空間,看到觀察室被震裂的強化玻璃后,艾瑞克那張因極度震驚而失血的臉。他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恐懼、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深沉的忌憚。實驗室主任早已不見蹤影,或許是撤離,或許是去調集更強的力量。
頭頂,海盜飛行器的引擎發出更加狂暴的嘶吼,似乎被同伴的遭遇激怒,更多的黑色身影開始從破口處降落。
體內那股力量,如同退潮般暫時蟄伏下去,但林光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它像一個活物,盤踞在她的核心,帶著毀滅與新生的雙重氣息。它不再是饑餓,而是……一種冰冷的、絕對的掌控感。對光,對能量,甚至對空間?剛才那無形的沖擊波……
“移動災害…‘光蝕’…原來是真的…”艾瑞克喃喃的聲音,透過破裂的通訊器,微弱地傳入林光耳中,像一根冰冷的針。
新長安的光明,是她的牢籠,也正在成為她唯一能理解的武器。追捕者,無論是代表秩序的,還是代表混亂的,都已將她鎖定。
她扶著墻壁,艱難地站直身體。虛弱的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不是力量,是意志。一種在毀滅邊緣誕生的、屬于林光自己的、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意志。
活下去。弄清楚這一切。然后……讓那些把她當作怪物或獵物的人,付出代價。
她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實驗室,最終停留在天花板上那個巨大的破口。那里,不再是堅固的穹頂,而是通往未知與危險的混亂天空。
就是現在!
趁著海盜的注意力被她的爆發短暫震懾,趁著安保力量尚未重新組織,趁著體內那股力量還未完全沉寂——林光深吸一口氣,將殘存的力氣灌注雙腿,猛地沖向最近一處被炸開的、通向建筑外維修通道的裂口!
破碎的合金邊緣刮擦著她的手臂,帶來火辣辣的痛感,但她毫不在意。身后,是海盜憤怒的吼叫和能量武器蓄能的嗡鳴,還有城市安全局增援飛行器刺耳的警笛聲,正由遠及近,如同追魂的喪鐘。
她縱身一躍,撲入狹窄、黑暗、布滿管線的維修通道。
光明刺眼的“新長安”,瞬間被拋在身后。前方,是彌漫著硝煙與未知的、深沉的黑暗。
她的逃亡,才剛剛開始。而體內那蟄伏的“光”,在黑暗中,似乎……更加活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