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味軒出來,沈浣心中已有了計較,她不再流連街邊的喧囂,往最近的八大井走去,同時讓阿柑速回縣衙,將工房司吏請來。
不消一會兒,工房司吏帶著兩名工匠,扛著工具一路跑來。兩撥人馬在井邊碰了頭,一行人依次勘驗八口古井。
果然如茶樓老者所言,八口井有的竹渠斷裂,淤泥堵塞,有的被亂石雜物堵死,或是井壁坍塌,皆是破敗不堪。
“大人您看,這是前朝引青蓮湖水的竹渠。“司吏用鐵釬戳了戳井壁縫隙,一截發黑的竹節應聲掉落,“如今全被山泥淤塞,得從源頭挖開三丈深的溝渠清淤。井壁必須用新燒的青磚重砌。工程量不小。”
沈浣直起身,“修復八口井與地下竹渠,需要多少人力,耗費幾何,工期多久?”
司吏與兩名工匠低聲商議,又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番,這才拱手回道:“回大人,若要將八口井全部清淤加固,至少需征發民夫五十人,工期約兩個月。至于花費……采買青磚、石料、木材、糯米石灰等物,加上工錢,估摸著,至少需要五百貫錢。”
五百貫。
沈浣心中微微一沉,她預料到耗資不菲,卻沒想到數目如此巨大。
沈浣頷首,“煩請司吏將修復八井的詳細方案,包括用料、工序、預算,都寫一份詳盡的呈文來。”
工房司吏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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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后堂,沈浣端著茶杯,看著杯中搖曳的倒影,幾次想開口,卻又覺得有些抹不開嘴。
陳鶴:“大人可是找見錢的來路了?”
“沒尋找,且咱們還得先花一筆錢。”
“噗——”陳鶴一口熱茶剛入喉,便燙得他舌頭發麻,險些盡數噴出來,“什么?!九百貫的窟窿還沒填上,又要花錢?”
沈浣推過兩份預算文書:“之前我讓你擬寫的修繕官邸的公文,調整下吧。將這次修復城中廢棄的八口水井的預算一并附上。”
陳鶴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要多少?”
沈浣轉向一旁候著的工房司吏。
工部司吏回答道:“官邸修繕一百貫,八口井修繕五百貫。”
陳鶴失聲:“我們得先向州府支取六百貫,年底又要報九百貫!這一來一回,便是一千五百貫!”
阿柑也憂心忡忡:“那州府能撥的出這筆款項嗎?”
陳鶴:“難說。”
沈浣平靜地問:“衙門現在還剩多少?”
陳鶴一臉絕望:“五十貫。”
沈浣十分淡定:“無妨。”
眾人:“……”
她轉向陳鶴,吩咐道:“申請的公文明日便寄出,能不能批得下來,五日內自見分曉。”
接著,沈浣對禮房的人咧嘴一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備帖,明日請寧安縣排的上號的富戶,于春盛樓一聚,就說本官初來乍到,請他們喝杯‘和氣生財’酒。”
阿柑一樂,小姐怕是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陳鶴、趙曠等人確是并不樂觀:那些人個個都是鐵公雞,此去恐怕要碰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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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春盛樓前,馬車轆轆,衣袂飄飄。
寧安縣排得上號的富戶鄉紳,帶著仆從,陸陸續續趕到。春盛樓東家錢掌柜親自在門口迎客,將眾人請入二樓最大的雅間。
雅間內,眾人還未落座,便已議論開來。
“錢掌柜,您這春盛樓,今天辦的是鴻門宴啊。”
錢掌柜四十來歲,身形微胖,一雙小眼睛里滿是精光。他冷哼一聲,“沈大人到任那日,咱們也都去打過照面了。左右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能有什么名堂?”
“可我怎么聽說,他把縣衙大牢里欠了青苗錢的人都放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初生牛犢還不怕虎呢!”
“那是!”一人附和,“今天啊,就讓他瞧瞧,寧安這地界,到底誰是項羽,誰是劉邦!”
惹得眾人一陣哄堂大笑。
笑罷,有人狐疑道:“早不請,晚不請,偏偏這時候請。你們說,不會是為了青苗錢,找上我們吧?!”
眾人議論紛紛,越說越覺得是這么回事。
“他把人放了,落了個好名聲,轉頭讓我們來給他擦屁股?我呸!想得倒美!”
錢掌柜順勢帶頭道:“咱們在寧安縣這么多年,什么樣的官沒見過?一會兒都聽我的,咱們就一個字——窮!他要錢,咱們就老規矩,湊個五十貫,算是全了他的面子。他要是敢來硬的,也叫他掂量掂量,咱們誰也不是個軟柿子!”
“錢掌柜說的是!”眾人紛紛附和,迅速統一戰線。
話音剛落,雅間的門被推開,沈浣一身素色便服,臉上掛著如沐春風的笑容。
“讓諸位久等了,本官來遲,自罰一杯!”沈浣一進來就團團作揖,態度十分親和。
錢掌柜等人起身還禮。
酒過三巡,雅間里的氛圍一片祥和。
就在眾人覺得這位縣令也不過如此時,沈浣忽然放下筷子,長嘆一聲,臉上露出三分無奈,七分憂愁。
眾人心想,他來了。
錢掌柜端起酒杯,“沈大人年輕有為,不知何事惹您煩心?我等雖是商賈,在寧安縣也算有些根基,大人若是差遣,但說無妨,我等定為大人分憂解難。”
邊上一人心領神會,立馬接茬,“大人可是為了青苗錢一事?我等雖非農戶,但也愿為朝廷分憂。只是這利息,實在太高,我等小本經營,怕是周轉不開啊。”
沈浣斟了一杯酒,像是隨口問道,“依諸位看,若真要行青苗法,利息多少合適?”
“一分也有些多,三厘尚可接受。”
一人調侃道:“國策豈是沈大人可以擅自更改的,莫要為難大人了。”
沈浣搖搖頭,“諸位誤會了。青苗錢朝廷自有定論。倒是另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眾人面面相覷,不是為了青苗錢?
“想必諸位知道,城中八口古井年久失修,幾近廢棄,百姓用水艱難。本官打算修繕水井,造福鄉里。只是現下府庫空虛,尚有六百貫的缺口啊。”
害,饒了半天,不還是一個意思!
錢掌柜心中了然,臉上卻立刻堆起為難之色:“大人心懷百姓,我等萬分欽佩。既然是為鄉里做好事,我等也不能袖手旁觀。這樣,我春盛樓雖是小本經營,也愿捐八貫,為鄉親們聊表心意!”
“我也捐八貫!”
“我出六貫!”
眾人紛紛跟上,三言兩語,一共湊了五十貫錢,一個個慷慨激昂,仿佛出了天大的血,臉上掛著一副“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的表情。
誰知沈浣聽完,立馬鼓起了掌,“好,好啊!諸位高義,本官佩服!諸位對寧安百姓的一片赤誠之心,本官代寧安百姓謝過了!”
這些富戶占據了水庫等淡水資源,自然不缺水用,沈浣并不奢望他們能出多大力。
這反應,倒讓錢掌柜等人愣住了,這就完了?不逼捐了?
沈浣站起身,興致高昂地說:“既然諸位愿意為寧安出力,我沈某人自然也投桃報李!今日請諸位喝的這‘和氣生財’酒,便是請大家伙兒發財的!”
“發財?”眾人一愣,臉上滿是狐疑。
“正是!”
眾人按捺住心思,打探道:“敢問大人,是樁什么買賣。”
沈浣環視一周,壓低聲音,營造出一種機密感:“眼下消息還未公開,本官本不欲張揚,見諸位如此擔當,這等好事,自然先想著各位。”
她頓了頓,拋出真正的餌:“寧安縣衙不欲與民爭利,相反,愿意讓利于民。縣衙將以官府名義,向全縣百姓債款一千貫,年息三厘,三年為期。白紙黑字,縣衙畫押蓋印,到期連本帶利,分文不少。”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官府向百姓借錢,還給利息?
眾人腦子飛速旋轉,三厘的年息,不算高,勝在穩妥,絕無壞賬之虞!有縣衙大印作保,就算沈大人調走了,后來人也得接替上!
一旁的陳鶴腦子也“轟”一下炸開了,他飛速心算:一千貫,三年下來利息便是九十貫。
今年底得上交的九百貫青禾錢,算是有找落了,還多出一百貫的周轉余錢。若是知府將修繕的六百貫撥下來,寧安縣便能修繕官邸和水井,一切便能走上正軌。
這連本帶利的一千貫,三年內不怕沒有著落。
倒是一招緩兵之計!
陳鶴看向沈浣的眼神里不禁帶上了幾分熱意。
“大人,”有人忍不住問,“這一千貫的額度,人人都能買嗎?”
沈浣微微一笑,“自然是按認購之日,先到先得,售完即止。”
“另外,”她看向錢掌柜等人,笑容變得意味深長,“方才諸位高義,本官感念在心,決定讓在座的各位,搶占先機,將這五十貫,直接轉為第一批錢引!”
錢掌柜等人的眼神已然從看戲的悠閑,變成了盤算的精明,互相對視一眼,方才還牢不可破的陣營,此刻已然岌岌可危。
沈浣將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端起席上的一碗魚羹,輕輕吹了吹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