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誠與罰;
八月十五的月光像摻了蜜的糖水,濃稠地漫過青瓦屋檐時,花奶奶總把八仙桌搬到院子中央。剛蒸好的糯米糕騰著熱氣,棗泥月餅在月光下泛著油潤的光,連竹筷都被仔細擺成整齊的十字。“可別學東街趙員外家那檔子事。“她往銅煙鍋里填著煙絲,火石擦出的火星在夜空中一閃而逝,仿佛要把故事的引子點燃。
那年中秋,趙員外家的紅漆雕花桌鋪著湘繡桌布,擺滿了稀罕物:蘇州運來的玫瑰酥層層疊疊,杭州進貢的西湖藕粉裝在描金瓷碗里,還有從南洋舶來的糖漬鳳梨,琥珀色的果肉浸在椰汁中。丫鬟婆子們踮著腳尖往盤子里摞水晶葡萄時,趙員外正摟著小妾在畫舫上聽曲,絲竹聲混著酒香飄出老遠。他漫不經心地吩咐管家:“供完月神,這些都賞你們。“那語氣,像是打發要飯的叫花子。
月光爬過石榴樹梢時,看家的黃狗突然掙斷鐵鏈。它鼻頭翕動著湊近八仙桌,喉間發出興奮的嗚咽。先是叼走了滾到桌角的桂花蜜餞,又把爪子搭上青花瓷盤,精美的牡丹花紋瞬間沾滿泥爪印。等醉醺醺的趙員外踩著三更梆子聲回來,只看見打翻的果盤和滿地狼藉,月光下,黃狗正搖著尾巴舔爪子上的棗泥,喉嚨里還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這哪是供月神,分明是喂了看家犬!“花奶奶的煙桿敲得桌沿咚咚響,銅煙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心不誠,月亮娘娘的眼睛比針還尖!“她總讓我們端端正正坐在竹凳上,脊背挺得筆直,看著月光一寸寸漫過糕點,教我們數月餅上的纏枝花紋,辨認月亮里若隱若現的桂樹影子。夜風掠過竹梢,帶著露水的涼意,直到露水打濕褲腳,才允許我們分食那些沾著月光的甜物。
在滇南的山村里,中秋有著千萬種虔誠。有的寨子要等月亮升到中天才能動筷子,老人們說那時月神嘗得最盡興;有的地方用柚子皮雕成燈籠,點上蠟燭,讓月光與燭光在鏤空花紋里跳舞。而花奶奶教給我們的,是把對團圓的期盼,藏在每一次虔誠的等待里……,就像那輪永遠會在十五圓滿的月亮,唯有真心相待,才能接住它灑落人間的溫柔。這份樸素的敬畏,隨著棗泥的甜香,滲進了每個孩子的童年記憶……。
《苞谷香里的巧心思》
“小崽子們,掰‘青苞谷’去咯!”花奶奶站在院門口一吆喝,我們這群隔壁娃娃立刻撒歡往玉米地跑。八九月份的苞谷稈頂著火紅纓子,青綠的玉米棒裹在皮里鼓囊囊的,指甲掐下去還能冒白漿,正是做苞谷粑粑的好時候。
花奶奶家院壩里,石磨“咕嚕咕嚕”轉個不停。我們排著隊往磨眼里塞玉米粒,嫩黃的漿汁順著磨盤流進木盆。花奶奶早把玉米殼泡得軟乎乎的,邊教我們包粑粑邊念叨:“捏成月牙形,褶子要捏緊實,不然蒸的時候‘露餡’!”蒸籠一蓋,柴火噼啪作響,不一會兒,甜絲絲的香氣就順著門縫往外鉆,饞得守在院外的小狗直搖尾巴。
“小龍這娃吃不得糯食,可小英那丫頭,一頓能吞三個!”花奶奶把剛出鍋的粑粑分給我們,笑得滿臉褶子。金黃的粑粑裹著玉米殼,咬一口又黏又甜,連渣都舍不得吐。小英阿姨總愛往我們兜里多塞兩個:“慢慢吃,鍋里還有!”
要說花奶奶最絕的,還得是吃牛羊肉的“土法子”。燉肉的大鍋咕嘟冒泡,膻味飄滿整條巷子。她一拍大腿:“莫用碗!”轉頭指揮我們這群鄰家娃去扒芭蕉殼、折樹枝:“砍些‘一次性家伙’來!”
芭蕉樹旁熱鬧得很,我們踮著腳夠那紫紅色的大殼,花奶奶在底下接應:“小心別劃著手!這殼比瓷碗還經用!”樹枝削成筷子長短,往石頭上一蹭就算打磨好了。開飯時人手一個芭蕉殼碗,盛著紅亮的牛肉湯,配著土灶燒出的鍋巴飯,拿樹枝筷子一攪,呼嚕呼嚕往嘴里扒。
小龍叔端著“芭蕉碗”直搖頭笑:“阿媽這法子,怕是能申個‘巧媳婦’名號!”花奶奶往他碗里添肉:“嫌麻煩?這膻味三日都散不凈,莫要嘴硬!”眾人哄笑間,芭蕉殼裹著肉香,成了窩棚區最稀罕的“盛宴”……。
《臘月煙火里的饞與盼:冬月年豬節的時光褶皺》
滇南的冬月裹著潮濕的寒意,像浸透冰水的棉被壓在身上。花奶奶總愛蹲在灶臺前,往火塘里添塊干透的栗木柴,火星子“噼啪“濺起時,她布滿皺紋的臉忽明忽暗:“那年月,饞肉的滋味,比黃連還苦。“煙桿上的銅鍋泛著暗紅,仿佛也在回憶往昔。
記憶里最鮮活的年豬節,總繞不開小龍叔七八歲那年。圈里的黑毛豬正甩著尾巴哼哼,油光水滑的皮毛蹭得木柵欄吱呀作響。小龍叔趴在泥濘的圈邊,哈喇子滴在枯黃的茅草上,眼巴巴地望著肥豬:“奶,我聞見肉香了。“他鼻尖凍得通紅,睫毛上還沾著霜花。花奶奶被纏得沒法子,隨口應了句“明后天就殺“,哪料這話像顆種子,在小饞貓心里生了根。
第二天晌午,隔壁趙爺爺的老友扛著大金刀、攥著尼龍繩闖進院子,嗓門震得椽子上的積灰直往下掉:“聽說要殺豬?我來搭把手!“花奶奶握著舀豬食的木瓢僵在原地……,案板上沒腌肉的粗鹽,陶罐里沒磨好的辣椒面,就連灌香腸的豆腐,豆子還沒泡進水里。小龍叔卻拽著她打著補丁的圍裙又哭又鬧,鼻涕眼淚糊了花奶奶一袖口:“我要吃肉!現在就要!“
老人望著孩子通紅的眼眶,喉頭像被酸菜梗卡住。北風卷著細雪灌進院子,她哆嗦著打發走磨刀霍霍的鄰居,蹲下身把小龍叔摟進懷里。棉襖里殘留著火塘的余溫,混著孩子抽噎的氣息:“乖,等兩天,等豆腐結了塊,等香料備齊了......“可小龍叔抽抽搭搭的哭聲里,藏著太多人懂的煎熬……,在那些數月不見葷腥的日子里,一塊油滋滋的臘肉,就是支撐人們熬過寒冬的念想。
如今的冬月,超市冷柜里掛滿真空包裝的臘腸,玻璃櫥窗里的臘肉泛著誘人的光澤。孩子們捧著手機刷著美食視頻,挑食時把紅燒肉撥到碗邊。當我說起小龍叔饞肉的故事,他們睜著好奇的眼睛:“真的會饞到哭嗎?“是啊,在頓頓有肉的年代,誰還能體會那份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渴望?
花奶奶常念叨:“年豬節的肉香,得帶著煙火氣才地道。“那些揉進鹽粒的等待,灌進腸衣的期盼,在時光里發酵成獨特的風味。殺豬的吆喝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鏈物流的轟鳴,但每當臘味的香氣飄進鼻腔,我總想起火塘邊的老故事……,那里藏著一個時代的饞與盼,也藏著我們再也回不去的,對生活最樸素的熱望。火光映著老人布滿溝壑的臉,恍惚間,仿佛又聽見小龍叔帶著哭腔的叫嚷,和火塘里木柴燃燒的噼啪聲……。
《大榕樹下的年味:消逝在時光里的春節記憶》
滇南的冬夜裹著濕冷的霧氣,像浸透冰水的薄紗緊貼肌膚。花奶奶卻總把火塘燒得噼啪作響,栗木柴爆裂開的火星映亮她布滿皺紋的臉,銅煙鍋里飄出的煙縷在油燈下打著旋:“年三十的飯香,能把山鬼都勾來。“臘肉在鐵鍋里咕嘟翻滾,油花濺起的噼啪聲與火塘的聲響交織,家家戶戶的灶頭都飄著醇厚的香氣。大人們說這是要用油水堵住窮神的嘴,孩子們卻只盼著吃完這頓,能像脫韁的小馬駒般撒歡兒去玩。
年夜飯剛下肚,寨子里就炸開了歡鬧聲。老人們圍坐在火塘邊,花奶奶用煙桿敲著竹凳,給女孩們念叨著禁忌:“大年初一不能串門,省得把福氣踩漏了。“她渾濁的眼睛突然轉向男孩們,擠眉弄眼地壓低聲音:“初二天一亮就去踩門,糍粑和陀螺線等著你們!“天蒙蒙亮時,薄霧還籠罩著山谷,男孩們就揣著竹制陀螺挨家挨戶跑,紅撲撲的臉蛋凍得發紫,響亮的拜年聲里,總能換來熱乎乎的糍粑。黃豆粉裹著軟糯的糯米,甜香能在嘴里回味一整天。
最熱鬧的要數村口那棵大榕樹。粗如臂的青藤從枝椏間垂下,像天然的秋千架。膽大的青年們飛身上去,秋千蕩得比樹梢還高,藤條發出吱呀的呻吟,底下的人看得心驚肉跳,卻又忍不住拍手叫好。樹下的平地上,陀螺在鞭子的抽打下飛旋,老老少少圍成圈,賭注是一把炒瓜子或是半塊紅糖。女人們坐在石頭上納鞋底、繡草鞋,銀針穿梭間,笑聲混著陀螺的嗡鳴,順著山風飄向遠方,在山谷里久久回蕩。
我們這群小娃娃夠不著大榕樹上的秋千,花奶奶就佝僂著背,拉著鄰家的哥哥姐姐求情:“給小崽子們分點藤子,過年圖個熱鬧!“她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著對方衣角,眼里滿是懇求。分到的樹藤雖然細,系在梨樹上也能蕩出一片歡騰。秋千繩磨出毛邊了就用布條纏,斷了再接,直到藤條徹底干透,還舍不得拆下來。那些在秋千上晃悠的時光,連風里都帶著麥芽糖般的甜。
如今的春節,寨子里空蕩蕩的。年輕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大榕樹下的秋千架早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幾個冷清的燒烤攤和聚在一起打牌的人。偶爾傳來的鞭炮聲,也顯得稀稀落落。花奶奶走后,火塘邊再也沒有了那些古老的故事,她常坐的竹凳積滿了灰,煙桿還倚在墻角,只是再也不會被點燃。
在別處,有的地方過年要舞龍舞獅,有的地方要逛廟會、看花燈,可滇南這個小山村的春節,永遠定格在大榕樹下的歡騰里。那些踩著露水去踩門的清晨,蕩得比云還高的秋千,還有花奶奶遞來的熱糍粑,都成了回不去的舊時光。原來年味最濃的,不是豐盛的年夜飯,而是那些一起歡笑、一起期盼的人,和再也追不回的,熱氣騰騰的歲月。每當冬夜的霧氣漫進記憶,仿佛還能聽見花奶奶的笑聲,混著火塘的噼啪聲,在時光深處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