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暴雨連續下了三天，羅瀟瀟趴在窗臺上，看著雨水把果園的土地澆成一片泥濘。身后，蔣勝宇正在鋼琴前反復練習一段難度較高的曲子，他的手指已經比剛學琴時靈活了許多。

“小宇，雨停了！“羅瀟瀟突然直起身子，指著窗外云層中透出的一線陽光。

蔣勝宇停下彈奏，走到窗前站在她身邊。八歲的男孩已經長高了不少，頭頂接近羅瀟瀟的肩膀。雨后清新的空氣從窗戶涌進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爸爸回來了。“蔣勝宇指著果園小路上艱難行進的三輪車。自從去年正式收養手續完成后，他和羅瀟瀟就開始稱呼羅志強夫婦為爸爸媽媽。

羅瀟瀟敏銳地注意到養父的表情異常凝重。她拉起蔣勝宇的手：“走，去接爸爸。“

兩人穿上雨靴跑到院門口時，羅志強正從三輪車上卸下幾袋農藥，他的褲腿沾滿了泥漿，眉頭緊鎖。

“爸爸，怎么了？“羅瀟瀟接過他手中的袋子。

羅志強嘆了口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果園鬧蟲害了，紅蜘蛛。這場雨過后，蟲卵會大量孵化，如果不及時處理，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林淑芬聞聲從廚房出來，聽到這個消息臉色一變：“需要請人幫忙噴藥嗎？“

“請不起啊。“羅志強搖搖頭，“今年農藥漲價了，光買藥就花了大半預算。我自己來吧，能噴多少是多少。“

羅瀟瀟看著養父疲憊的臉，突然說：“我幫你。“

“不行！“林淑芬立刻反對，“農藥有毒，對孩子不好。“

“我十二歲了，可以幫忙的！“羅瀟瀟挺直腰板，“我戴帽子和口罩，穿長袖衣服，不會有事的。“

蔣勝宇站在一旁，小手攥成拳頭。他有嚴重的潔癖，最討厭泥土和農藥的味道，但看著姐姐堅定的樣子，他小聲說：“我...我也幫忙。“

羅志強感動地摸摸兩個孩子的頭：“你們的心意爸爸領了，但這活太辛苦...“

“我們是一家人。“羅瀟瀟打斷他，眼神堅定，“果園是我們的家，我們要一起保護它。“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羅瀟瀟就穿戴整齊站在院子里等待。她戴著草帽和口罩，穿著長袖襯衫和雨靴，活像個小大人。蔣勝宇也穿戴相似，只是臉色有些發白。

羅志強看著兩個孩子，既心疼又驕傲。他仔細檢查了他們的裝備，確保沒有皮膚暴露在外，然后才開始教他們如何調配農藥，如何使用噴霧器。

“記住，千萬不能對著人噴，也不要把藥弄到自己身上。“羅志強嚴肅地叮囑，“如果感覺頭暈或者惡心，立刻停下來休息。“

果園里，經過雨水浸泡的泥土松軟粘稠，每走一步都會陷進去。羅瀟瀟很快掌握了噴霧器的使用技巧，專注地為每一棵蘋果樹噴灑農藥。她的手臂很快就開始酸痛，后背被汗水浸濕，但她咬緊牙關堅持著。

蔣勝宇的情況更糟。才噴了不到十棵樹，他就開始感到惡心。農藥的氣味透過口罩鉆入鼻腔，泥土粘在雨靴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爛的東西上。但他看著姐姐倔強的背影，硬是忍住了不適，繼續前進。

中午時分，林淑芬送飯到果園，看到三個“泥人“坐在田埂上休息。羅瀟瀟的口罩已經臟得不成樣子，蔣勝宇的臉色蒼白得嚇人，而羅志強的眼睛里布滿血絲。

“孩子們不能再干了！“林淑芬心疼地說。

“我沒事，媽媽。“羅瀟瀟勉強笑了笑，伸手去拿飯盒，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因為長時間按壓噴霧器而痙攣，連筷子都拿不穩。

蔣勝宇注意到這個細節，默默拿起姐姐的飯盒，笨拙地用勺子舀起飯菜送到她嘴邊。羅瀟瀟驚訝地看著他，然后笑著接受了這份體貼。

下午的工作更加艱難。烈日當空，果園里悶熱難耐。羅瀟瀟感到頭暈目眩，但她沒有說出來，只是機械地一棵樹接一棵樹地噴灑。蔣勝宇跟在她身后，時不時擔憂地看她一眼。

傍晚時分，他們終于噴完了最后一片果樹。羅志強長舒一口氣，轉身想表揚兩個孩子，卻發現羅瀟瀟搖搖晃晃地站在那兒，眼神渙散。

“瀟瀟？“他剛喊出聲，女孩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向前栽倒。

蔣勝宇離她最近，一個箭步沖上去接住了她。他比姐姐矮半個頭，勉強撐住她的重量，自己卻失去平衡，兩人一起摔進了泥濘的地里。

“瀟瀟！小宇！“羅志強飛奔過來，把羅瀟瀟抱起來。她的臉色通紅，呼吸急促，顯然是中暑加過度勞累。

回到家里，林淑芬趕緊給羅瀟瀟擦洗身體，換上干凈睡衣，然后量了體溫——39.8度。

“得送醫院！“林淑芬焦急地說。

“不...用...“羅瀟瀟虛弱地睜開眼睛，“我休息...一下就好...“說完又陷入昏睡。

鎮上的醫生來看過后，診斷是中暑加上呼吸道感染，開了藥并囑咐好好休息。夜深了，羅志強和林淑芬輪流守在羅瀟瀟床前，而蔣勝宇則固執地坐在角落里，不肯回自己床上睡覺。

“小宇，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林淑芬輕聲勸他。

蔣勝宇搖搖頭，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羅瀟瀟的臉：“我要等她醒來。“

凌晨兩點，羅瀟瀟的高燒依然沒退。林淑芬去廚房熬藥，羅志強也暫時離開去給果園的防蟲措施做最后檢查。房間里只剩下蔣勝宇和昏迷中的羅瀟瀟。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羅瀟瀟的臉上投下一道銀色的光帶。蔣勝宇小心翼翼地挪到床邊，看著她因高燒而泛紅的臉頰和干裂的嘴唇。他拿起床頭的水杯和棉簽，學著林淑芬的樣子，用濕潤的棉簽輕輕擦拭她的嘴唇。

“姐姐...“他小聲呼喚，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恐懼，“別嚇我...“

羅瀟瀟沒有反應，只是眉頭微微皺起，似乎連在睡夢中也感到不適。蔣勝宇把冷毛巾敷在她額頭上，然后坐在床邊地板上，背靠著床沿，眼睛盯著窗外的月亮。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想到什么，輕手輕腳地走到鋼琴前。掀開琴蓋，他深吸一口氣，手指輕輕落在琴鍵上。沒有樂譜，沒有練習曲，只有一段即興創作的簡單旋律，溫柔而舒緩，像是夜風輕撫樹葉的沙沙聲，又像小溪流過鵝卵石的潺潺聲。

他彈得很輕，生怕吵醒屋里其他人，但足夠讓房間里的羅瀟瀟聽見。彈完一遍，他又從頭開始，這次加入了一些變化。就這樣，在寂靜的深夜里，八歲的男孩為生病的姐姐創作著他人生中第一首完整的曲子。

當林淑芬端著藥碗輕輕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月光下的鋼琴前，小小的身影專注地彈奏著，而床上的羅瀟瀟，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

“小宇...“林淑芬輕聲喚道。

蔣勝宇停下來，轉頭看向養母：“媽媽，姐姐會好起來的，對嗎？“

林淑芬把藥碗放在床頭柜上，蹲下身抱住男孩：“會的，她有你這么關心她的弟弟，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后半夜，蔣勝宇終于被勸回床上休息，但他每隔一小時就會醒來，跑到羅瀟瀟床邊查看情況。天亮前，當他又一次來到她床前時，發現羅瀟瀟的眼睛微微睜著。

“姐姐！“他撲到床邊，差點打翻水杯。

羅瀟瀟虛弱地笑了笑，聲音嘶啞：“我聽到...你彈的曲子...很好聽...“

蔣勝宇的眼睛亮了起來：“你聽到了？那是...給你的。“

“叫...什么名字？“

男孩搖搖頭：“還沒名字。“

羅瀟瀟抬起無力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就叫...《小宇的月光》吧...“

三天后，羅瀟瀟的高燒終于退了，但身體仍然虛弱。醫生建議她至少臥床休息一周。這段時間里，蔣勝宇變得異常懂事。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向羅瀟瀟匯報學校發生的事情，然后坐在鋼琴前為她彈奏新學的曲子。

果園的蟲害得到了控制，但羅志強和林淑芬都消瘦了不少。一天晚上，羅瀟瀟半夜醒來，聽到養父母在客廳低聲交談。

“志強，那筆錢還是不夠啊。“林淑芬的聲音充滿憂慮。

“再想想辦法...果園今年的收成應該能還上一部分...“

“可小宇的鋼琴課費用，瀟瀟馬上要升初中了，還有那些醫藥費...“

“別讓孩子們知道。“羅志強的聲音低沉，“他們已經很懂事了，不能再給他們壓力。“

羅瀟瀟悄悄回到床上，心里沉甸甸的。她早就感覺到家里的經濟狀況不好，但沒想到這么困難。黑暗中，她感覺到蔣勝宇翻了個身，小手在睡夢中抓住了她的衣角。

這個無意識的動作讓羅瀟瀟心頭一暖。她輕輕握住弟弟的手，下定決心要幫養父母分擔更多。

第二天，羅瀟瀟感覺好些了，趁蔣勝宇去上學，養父母在果園忙碌時，她開始整理家里可以變賣的東西。閣樓上有不少舊物，也許有些值錢的。

閣樓昏暗潮濕，堆滿了箱子和舊家具。羅瀟瀟小心翼翼地翻檢著，盡量不揚起太多灰塵。在一個老式樟木箱底部，她發現了一個皮質筆記本，封面已經褪色，但還能看出曾經的精美。

出于好奇，她翻開筆記本，發現里面是手寫的樂譜和一些日記。從字跡看，應該是一位女性的。翻到中間時，她發現有一頁被撕掉了，只留下鋸齒狀的邊緣。而就在這一頁的背面，有一個模糊的印記，像是什么東西的輪廓。

羅瀟瀟盯著那個輪廓看了許久，突然心頭一震——那形狀像極了蔣勝宇左手手腕上的胎記，一個類似小提琴的淺色印記。她曾開玩笑說那是他被音樂選中的標志。

筆記本的最后一頁寫著一段話：“如果他注定要離開，至少讓音樂伴他成長。蔣家的繼承人不需要鋼琴，但我的孩子需要靈魂的寄托。原諒媽媽的自私，小宇。“

羅瀟瀟的手開始發抖。“蔣家“、“小宇“——這不可能是巧合。她突然想起養父母之前提到的神秘電話，說找“蔣勝宇少爺“...

“瀟瀟？你在上面嗎？“林淑芬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羅瀟瀟趕緊合上筆記本，把它塞回原處，裝作剛剛上樓的樣子：“在這兒呢，媽媽！我在找我的舊畫本。“

“身體還沒好全別亂跑，“林淑芬出現在樓梯口，“快下來喝藥。“

接下來的幾天，羅瀟瀟一直心事重重。她不知道該不該把筆記本的事告訴養父母，更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蔣勝宇。他那么敏感，如果知道自己可能有其他身世...

六月初，蔣勝宇迎來了他的第一次鋼琴匯報演出。李老師組織了所有學生在縣文化中心進行小型音樂會，每位學生演奏兩首曲子。蔣勝宇準備了一首練習曲和他自己創作的《小宇的月光》。

演出當天，羅家全家出動，連果園的工作都暫時放下了。文化中心的小禮堂里坐滿了學生和家長。蔣勝宇穿著白襯衫和黑色小西裝，緊張地坐在后臺等待上場。

“別緊張，“羅瀟瀟蹲在他面前，幫他整理領結，“就像在家里彈給我聽一樣。“

蔣勝宇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姐姐，如果我彈錯了...“

“不會的，“羅瀟瀟捏捏他的手，“你是最棒的小鋼琴家。“

輪到蔣勝宇上場時，羅瀟瀟比他還緊張。男孩走到鋼琴前，先向觀眾鞠躬，然后坐下，雙手放在琴鍵上停頓了幾秒，仿佛在凝聚勇氣。然后，他的手指落下，第一個音符準確而清澈地響起。

他先彈奏了練習曲，技巧雖然稚嫩但感情充沛。然后，在彈奏自創的《小宇的月光》時，整個禮堂安靜得能聽見針落的聲音。這首曲子簡單卻動人，像是一個孩子在月光下訴說心事。羅瀟瀟的眼眶濕潤了，她知道這首曲子是為她創作的。

演奏結束，掌聲雷動。蔣勝宇靦腆地鞠躬，目光在人群中尋找羅瀟瀟，看到她豎起的大拇指時，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燦爛笑容。

演出結束后，家長們圍著李老師交流，孩子們則在禮堂外的小廣場上玩耍。羅瀟瀟牽著蔣勝宇的手，準備去找養父母會合，突然被一個陌生男子攔住。

“小朋友，你彈得真棒。“男子蹲下身，對蔣勝宇說。他三十多歲的樣子，穿著考究的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身上有淡淡的古龍水氣味。

蔣勝宇下意識地往羅瀟瀟身后躲了躲。

“您是？“羅瀟瀟警覺地問。

“我是市音樂學院的張教授，“男子微笑著掏出名片，“剛才聽到這位小朋友的演奏，天賦異稟啊。不知道有沒有興趣參加我們學院的少年班選拔？“

羅瀟瀟接過名片，上面確實印著市音樂學院副教授的頭銜，但角落里還有一個不太明顯的標志——“蔣氏集團藝術基金會“。

“謝謝您的賞識，“羅瀟瀟禮貌地說，“不過這事需要和我們父母商量。“

“當然，當然，“男子點點頭，目光卻一直沒離開蔣勝宇的臉，“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蔣勝宇。“男孩小聲回答。

男子的眼睛微微睜大：“姓蔣？真是...巧啊。“他的手伸進西裝內袋，似乎想掏什么，但這時羅志強的聲音傳來：

“瀟瀟，小宇，該回家了！“

男子迅速收回手，站起身：“考慮好了可以聯系我。再見，小朋友們。“說完快步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羅瀟瀟一直在想那個張教授奇怪的反應。當蔣勝宇說出自己的姓氏時，那人眼中的震驚和...貪婪？還有他口袋里露出的“蔣氏集團“字樣...

晚飯后，趁蔣勝宇洗澡時，羅瀟瀟把今天遇到的事和之前在閣樓發現的筆記本內容告訴了養父母。

羅志強的臉色變得凝重：“我也一直覺得蹊蹺。小宇剛來時的衣著、談吐，還有他對音樂的敏感...都不像普通家庭的孩子。“

“那本筆記是我母親留下的，“林淑芬輕聲說，“她生前是位鋼琴教師，那臺老鋼琴是她的。但關于'蔣家'的內容...我從不知道。“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羅志強最終說：“不管小宇的身世如何，他現在是我們的孩子。如果...如果有一天他的親生家庭找來，我們再作打算。現在，就讓他快樂地成長吧。“

羅瀟瀟點點頭，但心里沉甸甸的。她想起筆記本上那句話“蔣家的繼承人不需要鋼琴“，突然為弟弟感到一陣恐懼。

夜深了，羅瀟瀟躺在床上卻無法入睡。浴室傳來蔣勝宇刷牙的聲音，然后是輕輕的腳步聲。他走到鋼琴前，像往常一樣彈奏幾分鐘睡前曲——這是他的習慣。

今晚他彈的是《小宇的月光》，但比演出時更加柔和，像是在安撫什么人的情緒。羅瀟瀟聽著聽著，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蔣勝宇被帶走，她該怎么辦。

曲子結束后，蔣勝宇輕手輕腳地上床。感覺到羅瀟瀟還醒著，他小聲問：“姐姐，你今天不開心嗎？“

羅瀟瀟轉過身，在月光下看著弟弟清澈的眼睛。八歲的他還那么小，那么單純，不該被這些成人的煩惱困擾。

“沒有，“她輕聲說，“只是為你的演出感到驕傲。“

蔣勝宇似乎不太相信，但他沒有追問，只是像小時候那樣，悄悄握住羅瀟瀟的一根手指：“晚安，姐姐。“

“晚安，小宇。“

窗外，一輪滿月懸在蘋果樹梢，靜靜地注視著這個可能即將迎來風暴的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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