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一種令人作嘔的、生命快速腐敗的甜腥氣息。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壓抑不住的、從四面八方升起的呻吟與哀嚎。堡內幸存的百姓,有的癱坐在親人的尸體旁,眼神空洞;有的捂著傷口,發出痛苦的嗚咽;孩童的啼哭聲顯得格外刺耳和絕望。
堡外,北國軍的圓陣緩緩散開,士兵們喘息著,許多人拄著武器才勉強站穩,鎧甲上布滿刀痕箭孔,臉上混雜著疲憊、后怕和對眼前慘景的麻木。
結束了?……不,這只是開始……這味道……濃烈的血腥和尸臭讓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扭曲殘缺的尸體,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沾滿血污和泥土的雙手,它們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今今她背靠著一截斷墻,大口喘著氣,手中的短刀還在滴血。臉上的血污讓她看起來像個小修羅,但亢奮褪去后,眼神里第一次出現了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她看著滿地胡人尸體,沒有預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空虛。
石周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環首刀拄地,環視戰場,粗獷的臉上肌肉抽動。他看到了堡內百姓的慘狀,看到了自己乞活軍舊部中幾個熟悉的身影永遠倒下,一股巨大的悲愴和憤怒堵在胸口,最終化作一聲低沉的咆哮:“操他姥姥的胡狗”
就在這時,大地傳來一陣沉悶而整齊的震動。地平線上,一面更加龐大的北國軍旗出現在晨曦微光中!
“援軍!是援軍到了!”一個眼尖的士兵嘶啞地喊出聲,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哭腔。
祈安一直沉默地站在千渝身旁,此刻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眼底的沉重,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清晰地傳遍全場:“傳令!全軍聽令:一隊警戒外圍,防止胡虜回馬槍!
其余人等,立刻清理戰場,救護傷者,無論軍民!石周將軍,煩請你帶人協助堡內百姓,收斂……收斂英烈遺骸。”他特意加重了“英烈”二字,目光掃過堡墻內外那些倒下的平民身影。
石周用力抹了把臉,大聲應道:“喏!軍師放心!弟兄們,跟我來!”
他招呼著尚能行動的士兵和乞活軍舊部,大步流星地走向殘破的堡門。
清理工作開始了。這是一項遠比戰斗更磨人心志的苦役。
士兵們沉默地將同袍的遺體小心抬到一邊,用布或能找到的任何東西蓋住他們年輕而失去生氣的臉龐。更多的人開始處理匈奴人的尸體,粗暴地拖拽著,堆積到遠離堡墻的空地上,準備焚燒。空氣中彌漫的惡臭更加濃烈,引來成群的蒼蠅嗡嗡作響。
堡內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狹窄的巷道里,農具與彎刀散落一地,凝固的血液將黃土染成了暗褐色。
男人的尸體大多保持著搏斗的姿態,緊握著斷掉的草叉或柴刀;婦孺的尸體則蜷縮在角落或門檻內,無聲訴說著臨死前的恐懼。
幾個幸存的堡民,眼神呆滯地在一堆堆尸體中翻找辨認著自己的親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當家的!我的當家的啊!你醒醒……”一個頭發散亂的農婦撲在一具被長矛洞穿的男子身上,哭得肝腸寸斷。
“阿牛!我的兒!你在哪啊……”白發蒼蒼的老翁拄著斷掉的扁擔,顫巍巍地在尸體間呼喚。
千渝強忍著生理和心理的雙重不適,再次投入到救治中。她的藥簍早已空了,只能撕下相對干凈的衣襟做繃帶,用隨身攜帶的銀針封穴止血。
她跪在一個腸子都流出來的年輕農夫身邊,雙手沾滿溫熱的粘稠和冰涼,試圖用針線縫合那可怕的傷口。農夫眼神渙散,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口涌出的血沫,頭一歪,沒了氣息。
千渝的手僵在半空,針尖滴著血,一種巨大的無力感瞬間將她淹沒。
千渝看著死去的農夫,我救不了……救不了那么多人……奶奶,這就是亂世嗎?人命……像草芥一樣……她猛地想起望樓上那面染血的銅鑼,想起那個撲向死亡只為敲響警示的老農。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沖上鼻腔。
“軍師!石將軍!”一個士兵的聲音帶著哽咽響起,“望樓……望樓上那位敲鑼的老丈……”
祈安和石周立刻循聲望去。幾個士兵正小心翼翼地將那老農的遺體從銅鑼旁抬過來。老人干瘦的身體早已冰冷僵硬,胸口的箭簇已被拔出,留下一個黑洞洞的傷口。
他的眼睛還圓睜著,渾濁的瞳孔似乎還映著昨夜那驚心動魄的火光,嘴角卻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那面巨大的銅鑼上,一片暗紅的血漬已經凝固,在初升的陽光下泛著刺目的光。
祈安走上前,脫下自己那件沾滿塵土的玄色披風,輕輕蓋在老農身上,遮住了那可怖的傷口。他動作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意。“老丈……”他低語,聲音低沉,“您敲響了固陽堡不屈的魂。”
石周這個大塊頭的漢子,此刻也紅了眼眶。他走到老農遺體旁,單膝跪地,粗糙的大手合上了老人圓睜的雙眼。
“老哥,”他聲音粗啞,卻異常清晰,“您是好樣的!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這堡子,是您救下的!您安心去吧,剩下的,交給我們這些拿刀的!”
士兵們自發地圍攏過來,沉默地摘下頭盔或頭巾,向這位用生命敲響警鐘的平凡老人致以無聲的軍禮。
在祈安的親自安排下,堡內外的清理和埋葬工作有序進行。
最隆重也最悲壯的,是埋葬固陽堡的犧牲者,尤其是那位守夜老農。祈安下令在堡內一處相對完整的空地上,挖掘一個巨大的合葬墓穴。
沒有棺槨,只有草席或能找到的干凈布匹包裹遺體。那位守夜老農被單獨安放在墓穴最前方,身上蓋著祈安的披風。
當第一鏟黃土落下時,幸存的堡民們終于壓抑不住,爆發出震天的哭嚎。白發人送黑發人,妻子失去丈夫,孩子沒了爹娘……人間至痛,莫過于此。
祈安站在墓穴邊,石周、千渝、今今等人肅立其后。祈安的面容在殘陽如血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靜,但緊抿的唇線和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內心的波瀾。他沉聲開口,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悲慟欲絕的幸存者耳中:
“今日,黃土掩埋的,是固陽堡的父老鄉親,是你們的至親骨肉,也是我北國不屈的子民!他們手中沒有鋒利的刀槍,只有鋤頭、草叉、菜刀……甚至滾燙的開水!但正是他們,用血肉之軀,擋住了胡虜的利爪,護住了身后的家園,也為援軍贏得了時間!他們是真正的英雄!他們的血不會白流!他們的魂,將永佑這片土地安寧!”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悲痛而麻木的臉,語氣更加堅定:“我祈安在此立誓,也代我主赫連陛下立誓:終有要讓這北境烽煙盡散,讓所有百姓,再不必經歷如此煉獄!讓你們的子孫后代,能在太平歲月里,安穩地敲響豐收的鑼鼓,而非……這染血的警鐘!”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面被士兵們小心取下、立在墓穴旁的巨大銅鑼上,那凝固的血痕在夕陽下紅得刺眼。
石周猛地拔出環首刀,刀尖指天,用盡全身力氣吼道:“佑我北境!英魂不滅!”
他身后的士兵們齊聲應和,吼聲震天,沖散了部分悲泣,注入了一股悲壯的豪氣。
千渝靜靜地聽著祈安的話語,看著那面染血的銅鑼,再看向眼前巨大的墳冢和新立的簡陋墓碑。夕陽的余暉將一切都染成了凄艷的紅色,仿佛天地都在流血。
她的心中,那名為復仇的火焰依舊在燃燒,但此刻,這火焰似乎被澆上了一層沉重的東西——那是對無數如桃源村奶奶、如這位守夜老農、如固陽堡所有犧牲者這樣平凡生命的深切悲憫與震撼。
他們或許沒有驚天動地的武功,沒有顯赫的身份,但在家園傾覆的絕境中,爆發出的勇氣和犧牲,足以撼動山河。
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再次滑落,混著臉上的血污和塵土,在她疲憊的臉頰上留下蜿蜒的痕跡。這淚,為逝者而流,為這殘酷的世道而流,也為那在絕望中依然倔強燃燒的生命之火而流。
她默默地從藥簍里摸出最后幾片干凈的布條,走到那面染血的銅鑼旁,開始一點一點,極其認真地擦拭那上面的血污和塵土。動作輕柔,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一件用生命鑄就的、沉重無比的珍寶。
今今站在一旁,看著千渝的動作,又看了看那巨大的合葬墓。她臉上的戾氣消散了許多,眼神復雜。她默默地走到一個抱著嬰兒尸體、哭得暈厥過去的年輕婦人身邊,蹲下身,笨拙卻堅定地伸出手,想要將婦人扶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在殺戮之外,主動去接觸一個需要幫助的、同樣飽受苦難的陌生人。
殘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只留下一片血色的余燼,涂抹在固陽堡殘破的輪廓上。巨大的墳冢在暮色中隆起,如同一座沉默的山丘。
新立的木碑前,那面被擦拭過的銅鑼靜靜地立著,雖然傷痕累累、血痕難消,卻在最后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微弱卻堅韌的金屬光澤。
風,卷著灰燼和尚未散盡的硝煙味,嗚咽著掠過荒原,仿佛在吟唱著一曲悲愴的安魂曲,祭奠著這黃土之下,不屈的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