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坳的煉獄景象，如同烙印般灼燒在每一個北國將士的心頭。祈安那聲冰冷刺骨的“盡屠”令，不僅是對羯族暴行的終極審判，更是將全軍壓抑的怒火與悲慟，淬煉成了一柄指向狼嚎澗的、絕無回旋余地的復仇之劍。
大軍在死寂般的悲憤中休整了不足一個時辰。被解救出的近百名女子，如同易碎的琉璃，被安置在臨時搭建的、相對干凈的醫帳內。千渝和所有醫官幾乎耗盡心力，為她們清洗傷口、上藥包扎、喂下溫熱的米湯。
然而，肉體上的傷痕或許能緩慢愈合，靈魂上的創傷卻如同黑洞，吞噬著她們眼中最后的光亮。大多數女子依舊眼神空洞，如同失了魂的木偶，對喂到嘴邊的食物和水毫無反應，只有身體無意識的顫抖，泄露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少數幾個稍有反應的，也如同驚弓之鳥，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們蜷縮尖叫。
那個護著小女孩的枯瘦女子，始終不肯松開懷中的孩子，即使在昏迷中，雙臂也如同鐵箍。千渝只能小心地為她們一起處理傷口。那個咬舌自殘的少女，口中傷口被千渝精心縫合，但她的眼神卻比之前更加空洞，仿佛靈魂已徹底逃離了這具飽受摧殘的軀殼。
夜色如墨，籠罩著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營地里篝火跳躍，卻驅不散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涼。石周親自帶人加強了外圍警戒，崗哨增加了一倍，游騎斥候放出二十里外。祈安在臨時帥帳中，對著粗糙的地圖，反復推敲著直搗狼嚎澗的路線和戰術，玄色勁裝下緊繃的身軀，如同拉滿的弓弦。赫連昭則在自己的華麗營帳中飲酒，臉上帶著一絲事不關己的煩躁，偶爾傳出杯盞摔碎的脆響。
千渝疲憊地走出醫帳，夜風吹拂著她額前汗濕的碎發，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胸中那團焚心的業火。她走到營地邊緣，望向西邊深邃的夜空。那里，是尉遲鷹的方向，也是……奶奶和桃源境的方向。她再次按住胸口，快了……尉遲鷹，你的報應，就在眼前！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敵襲——！羯狗！是羯狗殺回來了——！”營地東北角，凄厲的警哨聲和士兵的嘶吼，如同驚雷般撕裂了死寂的夜空！
緊接著，如同鬼魅般的呼嘯聲破空而至！密集的火箭如同傾盆暴雨，帶著死亡的火光，呼嘯著射入營地！瞬間點燃了營帳、草料堆！火光沖天而起，映亮了半邊夜空！
“保護醫帳！保護傷員！”祈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沖出帥帳，厲聲高喝，聲音在混亂中依舊清晰！
“結陣！迎敵！”石周的咆哮如同野獸，他揮舞著環首刀，率領親衛隊撲向火光最盛的東北角！
整個營地瞬間炸開了鍋！士兵們從睡夢中驚醒，倉促抓起武器，在軍官的嘶吼聲中試圖結陣。然而，襲擊來得太快、太猛、太刁鉆！火光、濃煙、四處亂竄的戰馬、驚慌的人群交織在一起，混亂不堪！
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襲擊者的目標異常明確——并非與北國軍主力硬撼，而是如同毒蛇般，精準地、不顧一切地撲向了安置幸存女子的醫帳區域！顯然，尉遲鷹部并未走遠，他們一直在暗中窺伺，等待北國軍因救治傷員而疲憊松懈的時機，發動了這場喪心病狂的反撲！目的，就是要奪回或者……毀滅這些“兩腳羊”！
“醫帳！羯狗沖醫帳去了！”驚恐的呼喊此起彼伏！
千渝離醫帳最近！她看到數十名如同地獄惡鬼般的羯族騎兵，揮舞著彎刀，渾身浴血，瘋狂地沖破外圍零散的抵抗，直撲那幾頂白色的醫帳！他們的眼神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扭曲的、毀滅一切的瘋狂！
“不——！”千渝目眥欲裂，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嘯！她沒有任何猶豫，拔出隨身的柳葉刀，如同撲火的飛蛾，逆著混亂的人流，朝著醫帳的方向沖去！今今緊隨其后，短刀出鞘，眼中是拼死的決絕！
然而，太遲了！
羯族騎兵的速度太快！他們像旋風般沖入醫帳區，彎刀劈砍，火把投擲！簡陋的醫帳瞬間被點燃、撕裂！火光中，那些剛剛脫離地獄、驚魂未定的女子們，再次被拖入了噩夢的中心！
慘叫聲、哭喊聲、絕望的哀鳴，瞬間壓過了戰場的廝殺！
“啊——！放開我！”
“娘！娘——！”
“殺了我！求求你們殺了我吧——！”
千渝沖進一片火海的醫帳區，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如墜冰窟！
幾個羯族騎兵正獰笑著，用套索和長矛，如同驅趕牲畜般，將那些驚恐萬狀、踉蹌奔逃的女子強行拖拽、推搡在一起！動作粗暴殘忍，絲毫不顧她們身上還在滲血的傷口。火光映照著他們猙獰的面孔和女子們絕望扭曲的臉龐。
那個護著小女孩的枯瘦女子，死死抱著孩子，被一個羯族騎兵用刀柄狠狠砸在背上，悶哼一聲撲倒在地，卻依舊用身體護住孩子。另一個騎兵獰笑著去搶她懷中的孩子。
“畜生！”千渝目眥欲裂，手中的柳葉刀脫手飛出，精準地刺入那個搶奪孩子的騎兵咽喉！那騎兵捂著脖子，嗬嗬倒地。
但這微弱的反抗，在瘋狂的羯族騎兵面前，如同杯水車薪。更多的騎兵圍攏過來，彎刀閃著寒光。
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更令人作嘔的身影出現了！赫連昭！他竟帶著幾個親衛，策馬沖進了這片混亂的區域！他臉上沒有憤怒，反而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挑選獵物般的淫邪與貪婪！他的目光在火光中掃視著那些驚恐掙扎的女子，最終，鎖定了那個雖然枯瘦憔悴，但眉眼間依稀能看出昔日清麗輪廓的護崽女子，以及她懷中那個雖然瘦小卻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攔住他們！把那對母女給本王搶過來！”赫連昭指著枯瘦女子和小女孩，對親衛下令，聲音里帶著令人作嘔的興奮！在他看來，這混亂的戰場，正是他滿足私欲、發泄扭曲占有欲的絕佳機會！
“赫連昭！你敢！”祈安冰冷如九幽寒風的聲音驟然響起！他不知何時已殺到近前，玄色勁裝上濺滿敵人的鮮血，手中的長劍滴著血，眼神冰冷得足以凍結靈魂！他揮劍逼退兩個撲向千渝的羯族騎兵，目光如刀般刺向赫連昭！
然而，就在祈安和赫連昭對峙、石周率部拼死阻擋外圍羯族騎兵的瞬間，那些被驅趕到一起、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女子們，做出了一個令天地為之色變的、決絕到極致的舉動！
在混亂的火光、濃煙、殺戮與淫邪的目光交織中，不知是誰，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哀婉的、屬于雍河女兒的歌謠。那歌聲微弱，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悲愴：
>“雍河水啊……清又長……
>女兒魂啊……歸故鄉……
>莫回頭啊……莫悲傷……
>寧化清波……不沾泥塘……”
歌聲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點燃了所有女子眼中最后的光！那不再是恐懼，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種玉石俱焚的、對命運最慘烈也最高貴的反抗！
那個被赫連昭指著的枯瘦女子，猛地抬起頭！火光映亮了她枯槁卻異常明亮的眼睛！她深深看了一眼懷中昏迷的小女孩，又看了一眼不遠處正與羯族騎兵搏殺的千渝和怒視赫連昭的祈安，眼中閃過一絲復雜到極致的情緒——有感激，有訣別，更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托付。然后，她猛地轉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抱著孩子，踉蹌卻無比決絕地，向著營帳外不遠處的、那條在夜色中奔騰咆哮的雍河沖去！
“姐妹們！寧為清波鬼！不做羯狗奴！跳啊——！”一個年長的女子，用盡生命最后的力氣，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吶喊！
這聲吶喊，如同最后的喪鐘！
如同被一股無形的洪流裹挾，如同聽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召喚！瀕臨崩潰邊緣的女子們，在這一刻，爆發出了驚人的、同步的決絕！她們不再哭泣，不再尖叫，甚至不再看那些猙獰的敵人一眼！她們互相攙扶著，挽著手臂，如同趕赴一場神圣的儀式，又如同撲向母親懷抱的游子，沉默地、堅定地、義無反顧地，朝著那濁浪滔天的雍河河岸，洶涌而去！
“不！回來！不要——！”千渝的嘶吼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浪濤聲和女子們決絕的腳步聲中！
祈安想要沖過去阻攔，卻被幾名拼死撲上的羯族騎兵死死纏住！石周目眥欲裂，想要帶人沖開羯族的阻截，卻被密集的箭雨和瘋狂的騎兵沖撞擋住！赫連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悲壯到令人窒息的景象驚呆了，一時忘了動作！
晚了！一切都晚了！
如同撲火的飛蛾，如同歸巢的倦鳥！黑壓壓的人群，在火光與黑暗的交界處，形成了一道沉默的、卻比任何沖鋒都更撼動人心的洪流！她們沖上河岸陡峭的土坡，沒有絲毫猶豫，一個接一個，一群接一群，如同下餃子般，又如同奔赴宿命的殉道者，縱身躍入了那在夜色中奔騰咆哮、濁浪翻滾的雍河之中！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密集的落水聲，連成一片，沉重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壓過了戰場的廝殺，壓過了奔騰的浪濤！那聲音，不是絕望的掙扎，而是……一種決絕的、沉重的、生命最后的嘆息！
雍河，這條養育了無數生命的母親河，此刻卻成了吞噬女兒們的無底深淵！渾濁的河水瞬間吞沒了她們瘦弱的身影。浪花翻滾處，只有幾縷枯草般的頭發、幾片破碎的衣角在渾濁的浪濤中一閃即逝，隨即被更大的漩渦卷入河底。她們甚至沒有掙扎，仿佛投入的，正是她們渴望已久的、最終的潔凈與安寧。
那個枯瘦女子抱著孩子，在躍入冰冷的河水前，最后回望了一眼岸上火光中千渝那模糊的身影，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仿佛在說：“謝……謝……”然后，她緊緊抱著孩子，毫不猶豫地，一同沉入了無邊的黑暗與濁流之中。
這些女子，就在北國大軍、就在羯族騎兵、就在赫連昭的眼皮底下，在這絕望的夜色中，在這滔天的濁浪里，選擇了以如此慘烈、如此悲壯、如此震撼的方式，向這殘酷的世道，發出了生命最后的、也是最不屈的吶喊！用她們的死亡，守護了靈魂最后的潔凈與尊嚴！
寧為清波鬼！不做羯狗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戰場上的廝殺聲、喊叫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斷！無論是北國士兵，還是瘋狂的羯族騎兵，甚至是赫連昭和他的親衛，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那濁浪翻滾雍河河面。
火光映照著一張張失魂落魄的臉，寫滿了極致的震驚、窒息般的悲痛和無以復加的茫然。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仿佛靈魂被徹底撕裂的尖嘯，驟然劃破了死寂的夜空！
是千渝！
她跪倒在河岸的泥濘中，離那吞噬生命的濁浪只有幾步之遙！她的雙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沾滿血污的泥土里，指甲盡數翻裂，鮮血淋漓！她仰著頭，對著那依舊在無情奔騰的雍河，發出了這聲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泣血的悲鳴與控訴！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中殘燭，靛藍的衣裙被泥濘和不知是淚水還是血水浸透，臉上毫無血色，只有那雙瞪大到極致的眼睛，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空洞地望著那片翻滾的濁浪，仿佛要將這地獄般的景象刻入永恒！
她救不了她們！她甚至沒能保住那個枯瘦女子和她的孩子！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在自己眼前，以最慘烈的方式走向毀滅！青石坳的悲劇不僅重演，而且以更加宏大、更加絕望的方式，在她面前被推向了頂峰！
“噗！”一口鮮血猛地從千渝口中噴出，染紅了面前冰冷的泥土！極致的悲憤與無力感，如同萬鈞巨石，瞬間壓垮了她的心脈！她的身體晃了晃，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千渝——！”今今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撲過去接住了千渝癱軟的身體。
祈安手中的長劍，“當啷”一聲掉落在泥濘中。他挺拔的身軀第一次微微佝僂，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他望著那濁浪滔天、吞噬了無數芳魂的雍河，望著岸邊那癱倒在今今懷中、生死不知的千渝，望著周圍一片死寂、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將士……
他那雙翻涌著黑色風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荒蕪的死寂。比下達“盡屠”令時更冷，更深，更絕望。
石周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巨人，單膝跪倒在地，環首刀深深插入泥土，鐵塔般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出野獸般壓抑的、不成調的嗚咽。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污，滾滾而下。
連那些瘋狂的羯族騎兵，似乎也被這慘絕人寰、悲壯至極的一幕徹底震懾，忘記了攻擊，呆呆地望著河面。
赫連昭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看著那濁浪翻滾的河面，又看看昏死的千渝和周圍如同墳墓般的死寂，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有些東西，是他無法掌控，甚至無法理解的。他下意識地勒緊了韁繩，想要后退。
祈安緩緩彎下腰，撿起泥濘中的長劍。劍身沾滿了污泥和血漬，不再光寒。他抬起眼，望向羯族騎兵逃竄的方向——狼嚎澗。那里，不再僅僅是一個地理坐標，一個復仇的目標。
那里，是必須用血海徹底填平的地獄入口！是必須被從這世間徹底抹去的罪惡淵藪！
他握緊了劍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沒有怒吼，沒有咆哮。只有一種比寒冰更冷、比深淵更沉的、滅絕一切的死寂殺意，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讓周圍的溫度都驟然下降。
這一夜，雍河的水，注定被鮮血染得更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