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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記憶裁縫Mia

第四章銹土之下

指尖死死攥著口袋里那張折疊的舊地圖,冰涼的紙頁邊緣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里。窗簾縫隙外,巷子盡頭那片濃稠的黑暗,仿佛一只蹲伏的巨獸,而那一點轉瞬即逝的猩紅微光,就是它冰冷窺伺的眼瞳。

監視。如影隨形。

蘇渺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那是柜子里西裝殘留的死亡氣息,也是她喉嚨里翻涌的恐懼。冷汗沿著脊椎滑落,浸濕了貼身的衣物,帶來一陣陣戰栗。但她眼底深處那點被逼出來的冷光,卻越來越亮,如同淬火的刀鋒。

不能等!三天是催命符,也是最后的機會。黑暗中的人不會給她喘息的時間。

她猛地轉身,動作快得像一道影子。沒有開燈,僅憑著對店鋪的熟悉,她在昏暗中迅速行動。扯下工作臺上蒙著的素色亞麻布,三兩下將那本記錄著血腥碎片和自身異狀的軟皮筆記本裹緊、打結,塞進一個不起眼的帆布挎包最底層。接著,她拉開工作臺最下方的柜門——濃烈的血腥味和劣質古龍水的混合氣息瞬間撲出,讓她胃部一陣痙攣。她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抓起那個裝著染血西裝的深色紙袋,冰冷的、凝固的血塊隔著紙袋硌著手指,帶來生理性的厭惡。她將紙袋粗暴地塞進帆布包,用筆記本和幾塊碎布死死壓住。

最后,她的目光掃過舊木架上那個蒙塵的相框。照片上父親的笑容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她伸出手,卻沒有拿相框,而是用力摳下了相框背后那塊寫著地址的、發黃變脆的硬紙板,小心地折好,塞進貼身的衣袋里,緊挨著那張舊地圖。

做完這一切,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豎著耳朵,全身緊繃地傾聽著窗外的動靜。巷子里依舊死寂,只有遠處城市模糊的夜聲和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單調聲響。

不能再等了。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猛地拉開后門——那扇通向裁縫鋪后面更狹窄、堆滿雜物的死胡同的門。一股混合著霉味和灰塵的濕冷空氣涌了進來。她閃身而出,反手將門輕輕帶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巷子狹窄得僅容一人側身通過,兩側是高聳的、斑駁脫落的舊墻,頭頂是狹窄的一線天,此刻正飄著冰冷的雨絲。蘇渺像一只壁虎,緊貼著冰冷的、濕漉漉的墻面,屏住呼吸,將自己完全融入濃重的陰影里。她側耳傾聽,巷口方向沒有腳步聲,只有雨滴落在雜物上的滴答聲。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強迫自己冷靜,憑借著對這片區域的模糊記憶,朝著與巷口相反的方向,在迷宮般狹窄、堆滿廢棄物的后巷里無聲地穿行。每一步都踩在濕滑的苔蘚或松動的碎石上,必須用盡全力控制,才能不發出聲響。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肩膀,冰冷刺骨,卻讓她混亂的頭腦有了一絲病態的清醒。

不知在黑暗和雨水中跋涉了多久,當她終于從一個堆滿破舊木箱的豁口擠出來,踏上一條相對寬闊、路燈昏暗的后街時,整個人幾乎虛脫。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流進脖頸,身體抑制不住地發抖。她不敢停留,迅速攔下一輛路過的出租車。

“西北,新開發區,規劃中的中央公園那塊。”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報出了舊地圖上那個被現代坐標覆蓋的位置。

司機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眼這個深夜冒雨出行、臉色慘白如紙的年輕女人,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和不易察覺的警惕。蘇渺立刻低下頭,將濕漉漉的帆布包緊緊抱在胸前,身體蜷縮在座椅的陰影里,不再言語。車窗外的霓虹在濕漉漉的玻璃上流淌成扭曲的光帶,映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和眼底深處那抹驚魂未定的恐懼。

車子駛離老城區,窗外的景象迅速變化。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冰冷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城市的燈火,寬闊的馬路如同鋼鐵的血管,車流不息。新區的規劃整齊得近乎刻板,巨大的工地被藍色的鐵皮圍擋圈起來,里面是鋼筋水泥的森林骨架和轟鳴的塔吊。空氣中彌漫著新鮮的混凝土和塵土的味道,完全掩蓋了舊工業區的任何痕跡。

出租車最終停在一片被巨大藍色圍擋圈起來的廣闊空地邊緣。圍擋上噴繪著未來中央公園的絢麗效果圖——綠草如茵,湖泊清澈,高樓環伺。但此刻,圍擋之內,只有被雨水浸泡成泥沼的黃土、縱橫交錯的工程車轍印、堆積如山的建筑垃圾,以及幾處深挖下去、如同怪獸巨口般的基坑。在更遠處,幾棟尚未完工的摩天大樓黑黢黢地矗立在雨幕中,像冰冷的墓碑。

“小姐,就這兒了。前面工地,車進不去了。”司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蘇渺付了錢,抱著沉重的帆布包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將她澆透。她站在圍擋外,望著這片被現代機械蹂躪過的、滿目瘡痍的土地,一種巨大的荒誕和虛無感攫住了她。柳蔭街?明遠機械廠?陽光下的草地?全都消失了!被深埋在這數十米深的、冰冷潮濕的泥濘之下,被規劃圖上的虛擬美景徹底覆蓋。

她繞過圍擋的入口(那里有保安亭亮著燈),沿著冰冷濕滑的金屬板邊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一個被工程車撞開、無人看守的豁口。泥漿立刻沒過了她的腳踝,冰冷刺骨。她費力地鉆了進去。

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泥濘。雨水在低洼處匯聚成渾濁的水塘,反射著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天光。巨大的基坑像被隕石砸出的傷口,邊緣裸露出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黃土層和猙獰的巖石斷面。挖掘機和渣土車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靜靜停泊在雨幕里。空氣中充斥著濃重的土腥味、柴油味和混凝土未干的堿味。

蘇渺站在傾盆大雨中,渾身濕透,冷得牙齒都在打顫。她掏出那張被雨水洇濕、幾乎要爛掉的舊地圖,手指顫抖著對比著方位。柳蔭街的短橫線……明遠機械修理廠的小黑塊……對照著眼前這片被徹底抹平的、毫無參照物的泥沼……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到底在找什么?指望在這片被翻攪了無數遍的爛泥里,找到一塊刻著父親名字的磚頭嗎?

頭痛如同無數冰錐,在顱腔內瘋狂攪動。每一次試圖回憶照片上的草地、父親的笑容,都像是在撕扯靈魂的傷口,換來的是更劇烈的眩暈和那片冰冷空洞的擴大。雨水沖刷著她的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因痛苦而溢出的生理性淚水。

就在這時——

一陣風,裹挾著冰冷的雨絲,猛地從基坑方向卷來。

風里,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土腥和柴油味完全掩蓋的氣息。

**青草味!**

不是新鮮青草的清香,而是草葉在潮濕陰暗中腐爛、發酵后產生的,一種帶著苦澀和淡淡霉味的、濕漉漉的氣息!

緊接著,另一種更強烈、更冰冷、更頑固的氣味,如同蟄伏的毒蛇,猛地從這腐爛的青草味中探出頭來!

**機油!**陳舊的、帶著濃重鐵銹腥氣的機油味!如同生銹的齒輪在摩擦,冰冷刺鼻!

這味道!和她在觸碰血衣時,在那血腥恐怖的殺戮記憶碎片里聞到的,一模一樣!

蘇渺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倒流!她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死死釘向那巨大基坑的方向!這氣味……是從那深坑里飄出來的!

她顧不上冰冷的泥漿和刺骨的雨水,深一腳淺一腳,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向那個巨大的基坑邊緣。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泥水。頭痛和眩暈感在腎上腺素的沖擊下暫時退卻,只剩下心臟狂跳的轟鳴。

站在陡峭的坑邊向下望。雨水沖刷著裸露的黃土層,形成一道道渾濁的溪流。基坑底部積著深黑色的泥水,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幾根巨大的、銹跡斑斑的混凝土樁基,如同怪獸的獠牙,猙獰地刺破泥水表面。

而那獨特的氣味——腐爛青草混合著陳年機油的冰冷腥氣——正無比清晰地、絲絲縷縷地從基坑底部、從那渾濁的泥水之下,滲透上來!

源頭在下面!就在這數十米深的地下!明遠機械廠的廢墟,那片草地,可能就在這泥水之下!

蘇渺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沖破喉嚨。她沿著泥濘濕滑的斜坡,手腳并用地向下攀爬。污泥沾滿了她的衣服和臉頰,冰冷刺骨。她顧不上這些,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股越來越清晰的氣味上。

終于下到坑底。泥水沒過了她的小腿,冰冷刺骨。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循著那氣味的指引,走向基坑最深處、靠近一面被雨水沖刷得相對干凈的垂直黃土斷崖。

氣味……在這里最濃!

她停在斷崖前。雨水順著崖壁流下,形成渾濁的水簾。崖壁上,除了被水流沖刷出的溝壑,似乎并無異常。但那股混雜的氣味,卻頑固地縈繞在這里,仿佛是從巖層深處散發出來。

蘇渺伸出顫抖的、沾滿污泥的手,摸索著冰冷的、濕漉漉的黃土崖壁。指尖劃過粗糙的顆粒,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泥漿。她像是在進行一種絕望的儀式,試圖觸摸到被掩埋的過去。

突然!

她的指尖在劃過一片相對平整的泥壁時,猛地頓住了!

觸感不對!

那一片泥壁,雖然同樣濕冷,但摸上去……**異常的光滑!**不像周圍天然黃土的粗糙顆粒感,而像是……某種致密、堅硬、被泥漿包裹的東西!

她立刻俯下身,不顧泥水,用雙手瘋狂地扒開那片區域的濕泥!指甲縫里塞滿了冰冷的污泥,指腹被粗糙的顆粒磨得生疼。雨水沖刷著她的動作。

污泥被一點點抹去。

露出來的,不是巖石。

是一塊**金屬**!

深灰色的、冰冷的金屬!表面覆蓋著厚厚的、濕滑的泥垢,但邊緣筆直,顯然是人工鑄造物!它嵌在黃土崖壁里,像一塊被掩埋的墓碑。

蘇渺的心跳幾乎停止。她更加用力地扒拉著覆蓋其上的淤泥,動作近乎瘋狂。冰冷的泥水濺進她的眼睛,她也毫不在意。

終于,泥垢被抹去一大片。

金屬板的真容顯露出來。

那似乎是一塊……厚重的、銹跡斑斑的**銘牌**!

銘牌的大部分依舊被泥垢覆蓋,只能看到一部分邊緣和幾個……**深深蝕刻在金屬上的字跡**!

蘇渺的手指顫抖著,抹開最下方邊緣的污泥。

兩個模糊、但依舊能辨認的蝕刻字跡,如同從地獄中浮現的烙印,帶著冰冷的鐵銹味,撞入她的眼簾:

**“明”**

**“遠”**

明遠!

蘇渺的呼吸瞬間停滯!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這兩個冰冷沉重的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膜上!

真的是這里!明遠機械廠!父親的廠!被深埋在這數十米深的冰冷泥漿之下!這塊銘牌,就是它曾經存在的、銹跡斑斑的墓志銘!

巨大的沖擊讓她雙腿一軟,險些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她死死抓住那塊冰冷的金屬銘牌邊緣,粗糙的鐵銹刺痛了她的掌心,卻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感。找到了!終于找到了一個堅實的、物質的證據!證明父親的存在,證明那個“家”的存在!

狂喜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瞬間壓倒了寒冷和疲憊。她顧不上臟污,用袖子瘋狂地擦拭著銘牌上方的污泥,想要看到更多——廠名全稱?標志?任何信息!

更多的污泥被抹去。銘牌的上半部分顯露出來。蝕刻的字跡更加清晰,帶著一種古老而沉重的質感:

**“明遠機械修理廠”**

**“倉庫重地閑人免入”**

倉庫!是倉庫的銘牌!

蘇渺的心臟猛地一縮!就是這里!血案發生的地方!那張被遺棄在灰塵和血跡中的童年照片……就是在這個倉庫里!

她指尖撫過冰冷的、蝕刻的“倉庫”二字,仿佛能觸摸到那凝固在時光里的血腥和灰塵。頭痛毫無征兆地再次猛烈襲來,伴隨著一種更深的、源自記憶被強行撕扯的劇痛。那混合著青草腐爛和冰冷機油的氣味,此刻濃郁得令人窒息,仿佛從這塊銘牌內部散發出來。

就在這時——

“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踩踏聲,從她頭頂的基坑邊緣傳來!

不是雨滴!是靴子踩在濕滑泥地上的聲音!近在咫尺!

蘇渺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她猛地抬起頭,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傾盆大雨模糊了視線。陡峭的基坑邊緣,昏黃的天光勾勒出一個高大的、如同剪影般的人形輪廓!那人影矗立在雨幕中,帽檐壓得很低,深色的衣物幾乎與昏暗的背景融為一體,只有輪廓透著一股冰冷的、非人的壓迫感!

他/她……就在那里!居高臨下,如同死神,靜靜地俯視著坑底泥濘中、如同螻蟻般渺小的蘇渺!

一股比雨水冰冷千百倍的寒意,從蘇渺的腳底瞬間炸開,直沖天靈蓋!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穿透雨幕、牢牢釘在自己身上的、毫無溫度的視線!

被發現了!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麻痹了四肢。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腳卻在冰冷的泥水里一滑,整個人向后踉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黃土崖壁上,濺起渾濁的水花。懷里的帆布包滑落,砸進泥水里,濺了她一臉泥漿。

她顧不上包,也顧不上銘牌,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猛地轉身,手腳并用地沿著陡峭泥濘的坑壁向上攀爬!污泥瘋狂地灌進她的鞋子和褲管,冰冷黏膩。指甲在濕滑的泥土上徒勞地抓撓,留下一道道淺痕。每一次用力,心臟都像要炸開!

身后,死寂。

沒有追趕的腳步聲。只有冰冷的雨聲,和她自己粗重、恐懼到極致的喘息。

但她不敢回頭!那冰冷的注視感,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她!她知道,那個人影,一定還在原地,像一只戲耍獵物的貓,冷冷地看著她徒勞的掙扎!

辰寅i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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