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新冬,西陵國槐安城。
初冬的晨光帶著幾分稀薄的暖意,斜斜篩過絳雪軒雕花窗欞上繁復的纏枝紋,將貼覆的金箔映得碎金般跳躍流轉。
空氣里彌漫著清冽微寒的氣息,間或夾雜著暖閣火盆里銀霜炭燃燒時逸出的、極淡的沉水香。
左輕蕓端坐于鎏金花鳥紋妝奩前,螓首微垂,任由梳妝丫鬟將那支瑩潤生輝的東珠步搖,小心翼翼地簪入她濃密如云的青絲發髻之中。
銅鏡里映出的容顏,珍珠粉敷就的面頰白皙里透出些微血色,胭脂點染的櫻唇唇角微微勾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她身著一襲月白色云錦襦裙,裙裾上以極細密的針腳繡著并蒂蓮花,那清雅的色澤與紋樣,襯得她恍若這寂寥冬日里悄然綻放的一枝孤蕊,清麗難言。
“姑娘,南邊鋪子新得的料子送進府了,管事呈上來,特意挑了這兩匹頂頂好的,說是請您先過目。”瓊華的聲音輕柔地響起,她從外間捧進幾匹色澤柔和、質地如流水的料子,輕輕放在紫檀木小幾上。
那雕花紫檀木匣在暖閣火盆氤氳的熱氣旁,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
左輕蕓目光被引了過去,指尖下意識地撫過其中一匹光滑如水的綢緞:日光恰好游移其上,映照出緞面上栩栩如生的蝶戲牡丹圖樣。金線與彩絲交織盤繞,在光線下無聲流轉,竟將那牡丹花瓣的脈絡、蝴蝶翅翼的纖毫都勾勒得淋漓盡致,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飛出,滿室生香。
她心頭驀地一動,唇角那抹笑意便如同投入石子的春水,一圈圈漾開,愈發燦爛溫煦,驅散了眉宇間積攢的些許疲憊。
“好精細的蘇繡雙面錦。”
她輕贊一聲,隨即毫不猶豫道:“兮兒整日困在聽雪閣里養病,身上的冬衣還是去歲做的,漿洗得都顯舊了。這料子鮮亮又暖和,給她做套新冬衣正合適。”
她說著,伸手便取下自己鬢邊那支東珠步搖,在那牡丹紋樣上輕輕比劃著:“就做件長身的大氅,再配一套襖裙。大氅的領子,去庫里尋那雪白豐厚的狐貍毛鑲上,一絲雜色也不能有,冬日里裹著,定能從頭暖到腳。”
瓊華聞言,忙笑著應承:“主子待二姑娘這份心,真真是頭一份的。得了這樣好的料子,眼風都沒在自己身上多轉一下,全緊著二姑娘了。”
這話音不高,卻像一枚小石子投入了水面。
蹲在東暖閣外間、守著紅泥小炭爐添炭的兩個小丫鬟,正被炭火噼啪爆開的火星驚得一縮手,其中一個便忍不住壓低了嗓子,對同伴嘀咕:“聽聽!咱家二姑娘可不就是掉進福窩里了?大小姐自個兒掌著諾大的家業,累得什么似的,但凡有點好東西,頭一個想到的準是西跨院那位!上回夫人托人從嶺南捎來的蜜漬枇杷膏,統共才一小罐,大小姐嘗都沒嘗幾口,全巴巴地給二姑娘送去了;還有那對水頭極好的羊脂玉鐲子……”
“我的小祖宗!”
另一個丫鬟嚇得臉色都變了,急忙用手肘狠狠捅了同伴一下,聲音壓得如同蚊蚋:“快些閉嘴!作死呢?主子的東西愛給誰給誰,輪得到你多嘴多舌?仔細你的皮!”
先前那丫頭卻不服氣,梗著脖子低聲反駁:“巧月姐姐,我也沒說錯啊!二姑娘即便常年不出院門,可大小姐待她,真真是把天底下能找到的好東西都往那院子里搬。你瞧這料子,蘇繡雙面成紋,針腳密得怕是連頭發絲兒都穿不過去,做成衣裳穿在身上,該是何等的體面貴重……”
“體面”二字剛溜出她的口,里間那掛著的細密珠簾便“嘩啦”一聲脆響,驟然被掀開!
一道翠色身影帶著一陣風跨步而出,正是左輕蕓另一名貼身丫鬟綠萼。她懷里抱著個燒得正暖的青瓷手爐,一張俏臉卻繃得緊緊的,杏眼圓睜,目光如同小刀子般剜向那兩個炭盆邊的小丫頭。
“好哇!活計做不利索,嚼舌根的功夫倒是一等一!”綠萼的聲音又脆又利,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大小姐心慈,待你們寬厚,那是主子的恩典!可不是讓你們蹬鼻子上臉,在背后編排主子、議論姑娘是非的!”
綠萼與瓊華皆是自幼服侍左輕蕓長大的心腹。瓊華性子沉靜穩妥,綠萼卻恰恰相反,天生一副潑辣爽利的脾氣,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闔府的下人,見了她那張利嘴和剛硬性子,沒有不退讓三分的。
她幾步走到炭盆前,“哐當”一聲將手爐頓在旁邊的高幾上,順手抄起火鉗,夾起一塊燒得通紅的銀炭,重重磕在銅盆沿上,火星四濺!
兩個小丫鬟嚇得渾身一哆嗦,頭埋得更低了。
“打量著老爺夫人常年在外行商,天南海北地奔波,一年到頭也難得回府住上幾日,府里就沒了規矩不成?”綠萼厲聲斥道,火鉗點著那多嘴的丫頭:“上月西街趙員外家,兩個碎嘴的丫頭在角門處編排主家是非,叫人拿了實打實的錯處,你們猜怎么著?當天就被捆了手腳,發賣去了那下三濫的暗娼館子!那是什么地方?進去了還能有個囫圇人出來?也就咱們姑娘菩薩心腸,念著你們年紀小不懂事!平日里你們打碎了玉器茶盞,碰壞了案頭擺件,姑娘何曾舍得重責過半句?不過是教導幾句便罷了!若換個眼里不容沙的主子,早喚了掌刑的嬤嬤來,先打爛你們這張惹是生非的嘴,再遠遠地發賣出去,叫你們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她越說越氣,胸脯起伏,“這般不知天高地厚,不記主子恩情,仔細口舌生疔,爛了你們的舌頭根子!”
兩個小丫鬟早已面無人色,抖得如同秋風里的落葉,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綠萼連連叩頭,聲音帶著哭腔,語不成句:“綠萼姐姐饒命!奴婢知錯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胡吣了!”
綠萼冷眼看著她們磕頭如搗蒜,這才冷哼一聲,將火鉗重重往地上一頓,又伸手扯了扯那個叫春桃的丫鬟歪斜的衣領:“伺候人的,就該把心放在手上,把眼睛釘在活計上!少學那沒底的破葫蘆,滿肚子餿水四處淌!再叫我聽見半句不該有的,仔細你們的皮肉!滾起來,把炭盆伺候好,仔細走了煙!”
外間的動靜,一句不落地透過珠簾,鉆進暖閣內左輕蕓的耳中,她擱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縮了一下。
府中下人的議論,她并非毫無察覺,只是近來嚼舌根的人好似越來越多。
打自己多了個妹妹起,父親母親偏疼幼女,但凡有好物事,確然是越過她這個嫡長女,先緊著西跨院里病弱的妹妹。身為長姐,她對此從未有過半分怨懟,反倒只覺理所應當,自己也是十分寵愛這位妹妹的。
只是此刻聽著這些閑言碎語,再想到父母為經營偌大家業,常年奔波于西陵、南詔甚至更遠的商路之上,一去經年,整個槐安城的產業和這深宅大院的擔子全壓在她一人肩上,心中不由得漫開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與疲憊。
她何嘗不想像尋常閨秀那般,日日守在妹妹榻前,陪她說笑解悶?
可晨起便要聽各處管事回話,核驗前一日城中藥鋪、綢緞莊的賬目;午后又要查看田莊的租子收成、庫房采買;府中上下百十口人的衣食住行、人情往來,樁樁件件都需她點頭定奪。
光是想著那些堆積在書房案頭、等著她朱筆批閱的賬冊,就足以讓她眉間染上揮之不去的倦意。
上次踏入西跨院,親手給兮兒喂藥,伴她讀書……竟已是兩個月前的重陽佳節了嗎?
思及此,時光飛逝如斯,她這做姐姐的,心頭那份沉甸甸的牽掛與愧疚,日復一日,幾乎要將她淹沒。
綠萼那潑辣護主的性子她深知,唯恐她再疾言厲色嚇壞了人,忙揚聲道:“好了綠萼,些許小事,莫要再動氣了。”
她略略提高了些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你且去叫管事拿我名帖跑一趟,速速請錦繡坊的李娘子到府上來,就說我有要緊的衣裳托她裁制。”
綠萼在外間應了一聲,腳步聲匆匆離去。
左輕蕓這才起身,步履輕盈地踱到南窗下。
她推開半扇雕花木窗,凜冽而清新的寒氣立時涌入暖閣,吹散了炭火的微燥。
她目光越過重重屋脊庭院,遙遙投向府邸西側那片被高大院墻圍攏、顯得格外幽靜的院落方向——那是妹妹左凌兮獨居的聽雪閣。
”瓊華!”她并未回頭,聲音卻沉凝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二姑娘的新衣裁制,我交給你親自監工。李娘子來了,你親自同她交代清楚:大氅的袖口,必要做成喇叭狀,靈巧些,方便兮兒在暖閣里活動。襖裙的襟口和下擺……”
她頓了頓,仿佛在腦海中細細描摹妹妹穿著新衣的模樣:“……繡上幾枝疏影橫斜的綠萼梅,花蕊用金線微微點染即可,切忌繁復,要清雅。兮兒最愛的便是梅花清韻。”
“是,姑娘放心!”瓊華在她身后肅然應道,聲音清晰而沉穩:“奴婢定會寸步不離地盯著,必不叫針線上有半分錯漏,更不敢耽擱了二姑娘穿新衣的時辰。”
左輕蕓點了點頭,目光依舊凝望著西跨院的方向,久久未動。
窗外清冷的空氣拂過她溫熱的面頰,卻帶不起一絲輕松。
案幾上那幾本攤開的、墨跡猶新的綢緞莊賬冊,朱筆勾畫的痕跡歷歷在目,無聲地提醒著她未完的俗務。
瓊華輕手輕腳地開始收拾妝臺,將那兩匹華美絕倫的蝶戲牡丹蘇錦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紫檀木匣。那金線牡丹在匣中幽暗的光線下,依舊流轉著內斂而固執的光華。
左輕蕓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窗欞冰涼的木格,纖細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兩個月的時光,于賬冊堆疊、人事紛擾中悄然滑過,竟如指間流沙般難以把握。
妹妹那張總是帶著幾分病氣、卻努力對她綻開笑靨的蒼白小臉,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笑容下深藏的孤寂與期盼,像一根細而堅韌的絲線,驟然勒緊了她的心臟,帶來一陣猝不及防的銳痛。
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猛地攫住了她,如此強烈,以至于她身體都輕輕晃了一下。
什么綢緞莊的盈虧,什么田莊的租子,什么管事們亟待請示的雜務……在這一刻,都被那股洶涌而至的愧疚和思念沖刷得無影無蹤。
“瓊華!”
左輕蕓猛地轉過身,聲音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促和嘶啞,蓋過了瓊華收拾妝奩的細微聲響。
她甚至無暇顧及自己驟然轉身帶起的風,拂動了案頭幾張輕薄的賬頁,飄飄搖搖地落在地上。
“賬冊……都先擱下。”
她的目光越過瓊華,直直投向門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屋宇,立刻看到那個西跨院中的人影:“即刻吩咐下去,備轎——去西跨院!現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