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冬,臘月深寒,朔風卷雪。
左府之內,九曲回廊之上,百盞羊角宮燈早已高懸,薄如蟬翼的絹紗燈面,或繪寒梅傲雪,或描翠竹凌霜,或點幽蘭空谷,或染秋菊抱香。
宮燈內里燭火跳躍,映得燈面點綴的細碎銀粉流光溢彩,恍如星河倒瀉,蜿蜒迤邐,直通臨水暖閣。
暖閣建于冰湖之上,四角紫銅炭盆內銀霜炭燃得正熾,暖意融融,驅盡冬寒。
冰湖中央鑿開丈許見方,澄澈冰水中,數尾朱鱗錦鯉悠然擺尾,紅艷鱗片在宮燈輝映下,璀璨如散落的瑪瑙。
地面鋪著厚厚的西域絨毯,錦席分列,紫檀案幾光可鑒人,上陳汝窯天青茶甌、定窯白釉果碟,盛滿糖霜栗子糕、水晶八寶鴨、牛乳蒸羊羔、蜜色糯米甜藕等時新細點,更有江南新貢的香茗,茶煙裊裊,暗香浮動。
絲竹管弦之聲自遠處水榭隱隱傳來,更添雅韻。
槐安城內世家閨秀,今日皆盛妝而至。
左府嫡長女左輕蕓,身著一襲海棠紅縷金百蝶穿花云錦宮裝,外罩同色鑲雪白狐裘斗篷,發髻高挽,簪赤金點翠嵌東珠步搖,雍容華貴,光彩照人。
她早早便立于暖閣入口,言笑晏晏,舉止端方得體,親迎諸芳。
聽雪閣內,左凌兮由紅袖并丫鬟仔細妝扮。
她換上姐姐備下的鵝黃緙絲繡百蝶穿花襦裙,外罩水綠色銀狐毛滾邊大氅。烏發挽成垂鬟分肖髻,斜簪點翠珍珠流蘇簪,薄施脂粉,掩去幾分久病之容,更顯肌膚瑩潤,清麗如畫中仙。腕間那對羊脂玉并蒂蓮鐲溫潤生輝。
看著鏡中氣色稍好的自己,左凌兮深吸一口氣,由紅袖攙扶,踏向那片燈火輝煌。
行至通往暖閣的抄手游廊轉角,迎面遇上一行人。
為首女子身著雪青蹙金海棠紋妝花緞襖裙,外披銀灰貂鼠裘,發間赤金鑲藍寶石大鳳釵璀璨奪目,見左凌兮面生,又觀其雖衣飾精雅,身形卻仍顯單薄,面色帶著久居深閨的蒼白,步履間透著弱不勝衣之態,眼中便浮起毫不掩飾的輕蔑。她駐足,目光如刮骨刀般將左凌兮上下打量一番,唇角勾起譏誚:“喲,這是哪家的閨秀?瞧著面生得很。左府的暖冬會,門檻兒倒是愈發‘親民’了,什么風都能吹進些個……”
她身旁侍女亦掩口輕笑。
話音未落,趙清漪竟似腳下不穩,肩頭一斜,重重撞向左凌兮。
左凌兮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幸而紅袖眼疾手快,牢牢扶住,目下無塵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趙小姐!您……”
紅袖之前是左凌兮院子里的,常跟著她出們,自然是識得槐安城中的各家小姐,眼前之人乃是眼高于頂的趙家嫡女趙清漪,她一貫自詡門第清貴。
“紅袖!”左凌兮急聲低喝,手腕用力拉住她,對著趙清漪方向勉強扯出一個淺淡笑意,聲音輕柔卻清晰:“雪天路滑,趙小姐請先行。”
她不愿在姐姐精心操持的宴會上生事。
趙清漪冷哼一聲,拂袖而去,環佩泠泠作響,留下刺耳余音。
紅袖氣得眼圈微紅:“姑娘,她太過分了!”
左凌兮搖頭,整理微亂衣襟:“無妨,莫擾了阿姐興致。”
主仆二人繼續前行。
暖閣內已是衣香鬢影,左輕蕓正與一位衣著極盡富麗的女子寒暄。
那女子身著石榴紅遍地金通袖襖,下系泥金織錦馬面裙,發髻珠翠環繞,尤以一支累絲嵌碩大紅寶金鳳步搖最為耀眼,正是槐安巨富朱家嫡女朱璇璣;她身邊侍女捧著數個紫檀嵌螺鈿錦盒。
“輕蕓姐姐,瞧瞧我新得的幾件玩意兒!”朱璇璣聲若銀鈴,帶著商賈之家的爽利:“南海的合浦珠串,顆顆圓潤;這匣子龍涎香,最是凝神靜氣;還有這尊和田白玉雕的如意,討個吉祥口彩……”
出手之闊綽,令人側目。
不遠處,杜家女杜若衡一身月白素錦襖裙,繡著疏淡竹影,打扮清雅。
她身側卻坐著一位面生少女,身著豆綠織金纏枝蓮紋襖裙,發間僅簪一支素銀梅花簪,氣質清冷孤高,眉眼間帶著疏離與倨傲。
此乃隨杜家來訪的崔令容。
崔家祖上為官,自詡清流,崔令容耳濡目染,最是鄙夷商賈銅臭。此刻她冷眼看著朱璇璣與左輕蕓熱絡,眉頭緊蹙,眼中鄙夷之色更濃。
宋家女宋晚卿身著天水碧繡折枝玉蘭襖裙,周家女周云韶則是一身藕荷色纏枝蓮紋裝束,皆氣質嫻雅,送了合宜的禮后便安靜入席。
待賓客齊至,左輕蕓方移步主位,含笑舉杯:“今逢冬至,承蒙諸位玉趾光降寒舍,共襄暖冬之會。薄酒清宴,絲竹助興,愿與諸君同樂,驅散冬寒,共敘情誼。”
清音落,眾人舉杯應和。
酒過一巡。
坐于左輕蕓下首不遠的周云韶,目光數次落在她身側那位鵝黃衣衫、氣質如空谷幽蘭的少女身上,終是按捺不住,輕聲問道:“左姐姐,不知這位是……瞧著氣韻不凡,卻似未曾見過?”
眾目霎時聚焦左凌兮。
左凌兮心頭微緊,指尖蜷入掌心。
左輕蕓笑容溫煦,伸手輕輕攬住妹妹肩頭,聲音清朗:“此乃舍妹——凌兮。因自幼體弱,常年靜養于西苑,深居簡出,故少與諸位姐妹相見。”
語氣中憐愛驕傲交織:“今歲身子稍安,冬至團聚之期,特帶她出來,與眾位相識。”
眾人恍然,頷首致意。
宋晚卿溫婉含笑:“果然是個蘭心蕙質的巧人兒。不知二小姐靜養之余,有何雅好?琴棋書畫,想必是精通的?”
左凌兮微微欠身,聲如清泉擊玉:“姐姐謬贊。凌兮病體,終日相伴者,除卻琴棋書畫聊以寄懷,便是藥盞湯爐。所學皆皮毛,不敢言‘精’,只略通一二罷了。”
“哦?琴棋書畫皆通?二小姐過謙了。”趙清漪在一旁涼涼插言,語氣耐人尋味。
雅集漸起,以冬日為題賦詩。
朱璇璣率先起身,性情直爽,即興吟道:
《逐寶吟》
明霞裁作縷金裳,百寶攢成九鳳珰。
偏愛珊瑚沉碧海,更貪明月嵌華堂。
千箱玉屑堆云殿,萬斛明珠映畫梁。
醉臥金綃渾不寐,笑看星斗遜珠光。
詩雖直白,倒也坦率。
話音甫落,一聲極輕的嗤笑響起。
崔令容以帕掩唇,眼中譏誚毫不掩飾:“朱姐姐此詩,倒真是……本色當行。字字珠璣,句句不離黃白之物,果然商賈本色,深入骨髓。只是這詞句意境么……嘖嘖,終究難登大雅之堂,徒惹人笑耳。”
語聲不高,字字如針,帶著刻薄的優越。
暖閣內氣氛驟凝。
朱璇璣臉色漲紅,柳眉倒豎:“崔小姐好大的口氣!我朱璇璣是商賈之女,行事光明磊落!暖冬雅集,吟詩助興而已!你若真有倚馬千才,七步成詩的本事,盡管施展!若只會背后嚼舌,說些酸腐言語,不如趁早歇聲!莫在此狂言掃興!”
崔令容被當眾搶白,顏面盡失,霍然起身,冷聲道:“商賈賤業,滿身銅臭,也配談詩論雅?既你自取其辱,我便作一首,讓你這逐利之徒開開眼界!”
提筆疾書于灑金箋,命丫鬟念出:
《諷賈》
綺羅堆里競奢華,市儈庸脂妄自夸。
銅臭熏天迷醉眼,珠光映戶亂昏鴉。
祖蔭未沐詩書澤,俗骨難沾翰墨霞。
笑看寒儒持玉笏,清輝長耀帝王家。
此詩一出,不僅朱璇璣勃然色變,席間幾位出身商賈或與之交好的閨秀,如杜若衡、宋晚卿等,皆面沉如水。
此已非譏一人,乃辱及整個商賈階層。
宋晚卿素性溫婉,此刻亦含慍怒。她放下茶盞,聲音清冷如冰玉相擊:“崔小姐此言大謬!士農工商,四民為本。若無商賈通有無,漕運轉輸,鹽鐵貨殖,試問崔府世代所食俸祿米糧,所著綾羅綢緞,所用杯盤器皿,莫非從天而降?若無商路通達,南北貨殖,京師貴胄,安享富貴?商賈之道,亦有大義乾坤,豈容輕賤詆毀!如此目空一切,自矜清高,方是真正貽笑大方!”
崔令容被駁斥得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眼看風波欲熾,席間劍拔弩張。
主位之上,左輕蕓面色端凝,適時起身,聲音不高,卻威儀自生:“諸位姐妹!”目光掃過爭執雙方,沉穩有力:“今日暖冬之會,意在賞冬敘誼。詩詞雅事,切磋交流,點到即止方顯風度。商有商道,官有官途,各行其是,各有其理,不必強分軒輊,更無需惡語相向,徒傷和氣。崔小姐才思敏捷,朱妹妹性情率真,宋妹妹言之在理,皆是性情中人。然言語如刃,還請諸位看在輕蕓薄面,就此揭過。莫令這融融暖意,沾染不快。”她舉杯:“請盡此杯,一笑泯之,如何?”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息紛爭,又予臺階。
朱璇璣、宋晚卿見主家發話,且言語中維護商道,遂按捺怒氣,舉杯示意。
崔令容孤立無援,又見左輕蕓目光隱含告誡,只得悻悻落座,臉色青白交錯。
風波稍歇,絲竹再起,轉入才藝之展。
或撫琴,或作畫,或弈棋,或分茶,各顯其能。
趙清漪心中對左凌兮芥蒂未消,又見崔令容吃癟,眼波一轉,含笑開口:“方才聞左二小姐言道,琴棋書畫皆略通一二。如此盛會,二小姐何不也露上一手,讓我等開開眼界?也免得辜負了左姐姐一番心意,將明珠深藏。”
語帶機鋒,暗指左凌兮徒有虛名。
眾目再次匯聚。
左輕蕓眉尖微蹙,左凌兮卻輕輕按了按姐姐手背,示意無妨。她起身,對趙清漪方向微頷首:“趙小姐盛情,凌兮不敢辭。琴藝粗陋,獻丑了。”
焦尾古琴已備。
左凌兮于琴案前落座,凝神靜氣,指尖輕撥。
清越空靈之音如幽泉出澗,泠泠而起,繼而如月下松濤,起伏跌宕。
一曲《梅花三弄》,琴音澄澈空明,意境高遠,將梅之清冷孤傲、暗香浮動演繹得淋漓盡致。
暖閣內漸寂,唯余琴韻裊裊,連冰下錦鯉似也凝神。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眾人沉浸其中,片刻方爆出由衷贊嘆。
崔令容見左凌兮琴藝超群,又思宋晚卿方才維護商賈,怨懟難消。眼珠一轉,笑道:“左二小姐琴技果然超凡,令人心折。然清雅琴音,若得曼妙舞姿相和,方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目光倏然轉向宋晚卿,“素聞宋姐姐《綠腰》一舞冠絕槐安,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觀?也好讓我等見識,這琴舞相諧,是何等絕妙。”
此乃暗將宋晚卿與“獻藝”等同,含貶低之意,更欲使其與商賈之女“同臺”,報復之心昭然。
宋晚卿豈能不知?
然見左凌兮望來,眸光清澈隱含詢問。
她略一沉吟,竟坦然起身,對左氏姐妹展顏:“崔小姐提議倒也風雅。左二小姐琴音清絕,晚卿不才,愿獻丑一舞,為琴韻添彩,亦不負此良辰。”
外柔內剛,盡顯大家風范。
左輕蕓眼中激賞一閃,頷首允之。
左凌兮會意,指尖再撫琴弦,一曲更為靈動飄逸的《春江花月夜》流淌而出。琴聲淙淙,如月華瀉地。
宋晚卿蓮步輕移至暖閣中央,廣袖舒展,隨著琴音流轉,腰肢款擺,身姿翩躚若驚鴻游龍。
天水碧衣裙旋舞如碧波蕩漾,折枝玉蘭隨之搖曳生姿。舞姿柔美不失勁力,輕盈靈動,將曲中江流宛轉、月照花林之意境,以曼妙身形詮釋無遺。琴音激越處,旋身如風;琴韻悠揚時,舒袖若云。百盞宮燈光華似皆匯聚于此,冰下紅鯉亦歡快游弋。琴舞相合,渾然天成。
一曲一舞終,滿座寂然,旋即掌聲雷動,喝彩不絕。
方才齟齬似被這絕妙配合滌蕩一空,唯余純粹贊嘆。
左輕蕓看著場中攜手致禮的二人,欣慰與驕傲盈滿眼底。
暖冬會直至月上中天方散。
左輕蕓親送諸閨秀至府門。
待宋晚卿登車前,她特意執其手,言辭懇切:“宋妹妹今日一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當真令人嘆為觀止。更難得是這份胸襟氣度,明理識義,輕蕓深為感佩。”
宋晚卿溫婉回禮:“左姐姐過譽。令妹琴藝超凡脫俗,高山流水,晚卿不過錦上添花。姐姐持家有方,調和鼎鼐,方是真正令人心折。”
正言語間,一輛青帷素錦馬車轔轔駛近,停在階前。
車簾掀起,一位身著月白云紋錦袍的年輕公子翩然下車。
他身形頎長,面容清俊,眉目間與宋晚卿有幾分相似,氣質卻更為疏朗清逸,如月下修竹,自帶書卷清氣。目光溫和地看向宋晚卿:“晚卿,可盡興了?”
“哥哥!”宋晚卿笑靨如花,轉向左輕蕓:“蕓姐姐,此乃家兄,宋音塵。”
左輕蕓抬眸望去,正撞入那公子溫潤清朗的眼波之中。
他立于府門高懸的茜紗宮燈下,暖黃光暈為那月白錦袍鍍上柔和金邊,更襯得人如美玉,風姿卓然。
左輕蕓只覺心尖仿佛被羽毛輕輕拂過,方才宴會上游刃有余的從容竟有剎那凝滯,耳根微熱,忙斂衽施禮:“宋公子。”
宋音塵拱手還禮,聲如清泉漱玉:“在下宋音塵,見過左大小姐。舍妹叨擾,承蒙盛情款待。”舉止從容,儀態端方,目光澄澈,毫無輕浮之態。
“宋公子言重。宋妹妹蘭心蕙質,能來是寒舍之幸。”左輕蕓穩住心神,含笑應答,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他清俊的側顏上多停留了一瞬。
宋氏兄妹登車而去。
馬車消失在長街夜色中,左輕蕓仍獨立階前,望著那方向。
夜風拂過她海棠紅的衣袂,發間東珠步搖在燈下流轉溫潤光澤。
府內九曲回廊燈火璀璨,映著冰湖碎光,將這左府的冬至暖夜,妝點得如夢似幻。
心頭那一點因宋音塵而起的微瀾,亦如冰下紅鯉,悄然游弋,為這暖冬之會,添上了一抹難以言喻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