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漾排開眾人,走到那官員面前。一夜未眠,她臉色蒼白,眼底布滿血絲,但身姿筆挺如竹,目光清冽如寒泉,竟將那官員的氣勢壓下去幾分。
“大人!”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前院的嘈雜,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張侍郎嘔血黑紫,高熱神昏,待我接管時已是邪毒入營血之危候!安民局撥付的安宮牛黃丸姍姍來遲,藥至時人已氣絕!此責,在仁德堂,還是在安民局延誤?!”她猛地展開手中連夜繪制的李壯病案圖譜,“請看!此人乃最早出現瘀斑者,若無涼血透疹之法,早已如張侍郎般嘔血而亡!此斑疹變化,體溫脈象記錄,皆在此!此非妖言,是百條人命換來的鐵證!是疫魔留下的印記!”
她舉起玄甲衛剛剛送來的異寶齋報告:“疫源已現端倪!異寶齋黑貂皮、病斃雪貂,極可能是疫病之源!花匠、張府婆子乃至張侍郎,皆因此染疫!安民局若真為民請命,當立刻按我所報,全城搜捕皮貨買家,阻斷傳播!而非在此,阻我救治眼前垂危之性命!”她將報告拍在旁邊的藥柜上,發出沉悶一響。
最后,她高高舉起那枚御賜的蟠龍白玉腰牌,在晨光熹微中流轉著溫潤卻無比威嚴的光芒,字字鏗鏘,擲地有聲:“陛下賜此腰牌,命我‘便宜行事,全權處置’此疫!周大人若認定我林嫦漾有罪,請具本上奏,陳明事實,靜候圣裁!但此刻——”她的目光如利劍般掃過那幾個官員,“若因爾等阻撓,耽誤救治,致使疫病蔓延,死者枕藉!這草菅人命、禍國殃民之罪,你們安民局,擔得起嗎?!”
安民局官員被這連番質問和御賜腰牌的氣勢所懾,臉色青白交加,一時語塞。院內一片死寂,只有藥爐沸騰的咕嘟聲和病人壓抑的咳喘。
就在僵持之際,仁德堂大門處再次傳來動靜。這一次,是整齊劃一、帶著金鐵之音的沉重腳步聲!
一身玄色常服卻難掩肅殺之氣的蘇遠致,帶著一隊氣息更加冷冽的親衛玄甲,如同出鞘的利刃,徑直踏入院內。他看也未看那幾個安民局官員,目光只落在持牌而立、雖顯單薄卻脊梁挺直的嫦漾身上,深邃的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心疼與贊許。
他大步走到那為首的安民局官員面前,將一份加蓋著鮮紅兵部大印和明黃內廷急遞印章的公文,“啪”地一聲拍在藥柜上,壓住了那份異寶齋報告。聲音不高,卻帶著千軍萬馬般的威壓和直達天庭的肅殺:
“陛下口諭:疫疾洶洶,如火燎原!事急從權,凡有良策,著即施行!林醫女之法既見成效,一應所需,戶部、兵部、太醫院及京城各司,務必傾力協辦,不得以常例掣肘!貽誤戰機、阻撓抗疫者——”他冰冷的目光掃過那幾個面如土色的官員,“以貽誤軍機論處,軍法從事!”
“軍…軍法……”安民局官員腿一軟,幾乎癱倒,哪還敢有半句廢話,連滾帶爬地帶著人退走了。
院內緊繃的氣氛驟然一松。蘇遠致這才轉向嫦漾,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你…還好?”目光快速掃過她蒼白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克制地停留在她肩頭以上。
嫦漾緊繃的弦驟然松弛,一陣強烈的疲憊和委屈涌上,鼻尖發酸,強忍著點了點頭,聲音微啞:“無妨,謝侯爺解圍。”
蘇遠致不再多言,示意軍醫繼續工作,自己則轉身走向重癥區,想看看情況。行至一僻靜角落,或許是連日的奔波勞累,或許是剛才雷霆震怒牽動了舊傷,他左臂那道在巷戰中崩裂、又被嫦漾草草包扎過的傷口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劍眉微蹙,下意識地抬起右手,隔著衣袖,用力按揉了一下傷處上方。
這個細微的動作,恰好被一直留意著他的嫦漾看在眼里。她心頭一緊,顧不得許多,快步上前,在距離他一步之遙處停下。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專業:“侯爺,您的傷……”同時,手已探入袖中,摸出了那個一直貼身帶著、溫潤的白玉小藥瓶,雙手平托著遞了過去,微微垂眸,“此乃化瘀生肌之藥,或可緩解一二。請…請侯爺勿嫌粗陋。”
蘇遠致聞聲轉頭,看到她遞來的藥瓶,明顯一怔。他看著她熬得通紅的眼中那抹真切的擔憂,看著她微微顫抖卻努力保持平穩托著藥瓶的雙手,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沖散了手臂的疼痛。他緩緩伸出右手,動作鄭重地接過了那個還帶著她體溫的白玉瓶。指尖在交接的瞬間,不可避免地、極其短暫地擦過她微涼的指尖。
一股細微的電流仿佛同時竄過兩人心間!
就在他接過藥瓶,左手因按揉傷處而微微抬起的袖口,向下滑落了一寸——
一道猙獰翻卷、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紅傷口旁,一根褪色嚴重、卻依舊牢牢系在腕間的紅繩平安結,赫然暴露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那樸拙的結扣樣式,與七年前出征前夜,那個哭腫了眼的小女孩塞進他手里的一模一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嫦漾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釘在那抹刺目的、魂牽夢繞的紅上!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以狂野的姿態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她的胸膛!她猛地抬眼,難以置信地望向蘇遠致,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聲破碎的、帶著泣音的呼喚,輕得像嘆息,卻又重如千鈞:
“…遠致哥哥?”這聲呼喚,帶著跨越七年的委屈、思念和失而復得的巨大沖擊。
蘇遠致也看到了她的目光所向。他身體瞬間僵硬,想要縮回手掩蓋,卻已來不及。所有的冷靜、自持、刻意維持的距離,都在這一抹褪色的紅繩和她那聲顫抖的“遠致哥哥”面前,土崩瓦解!他眼底那冰封的寒淵徹底碎裂,洶涌的情感波濤再也無法抑制!
他同樣深深地凝視著她,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沙啞到近乎破碎、卻無比清晰、帶著千鈞承諾的兩個字:
“…漾兒。”停頓,仿佛跨越了千山萬水的確認,“…我在。”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匯,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感——震驚、狂喜、心疼、委屈、七年積壓的思念與牽掛……一切盡在不言中。
顫抖的呼喚,沙啞壓抑的回應,承載了所有的重量。
嫦漾托著藥瓶的手可能因激動而更明顯地顫抖;蘇遠致握著藥瓶的手,指節因用力克制而泛白。
兩人之間那一步的距離,此刻充滿了無形的張力。沒有逾越,卻仿佛能感受到對方劇烈的心跳和灼熱的呼吸。
戰火未能磨滅的信物,瘟疫肆虐的絕境,在這一刻,將分離七年的靈魂,重新緊緊系在一起。沒有牽手,但那交匯的眼神,那聲呼喚與回應,那無聲滾落的淚水,嫦漾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落下,便是最重最真的誓言,比任何肢體接觸都更震撼人心。
蘇遠致看著她的淚水,眼中痛色與憐惜更甚。他極其珍重地將那個小小的白玉藥瓶收入自己懷中貼近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隨即,他強迫自己移開幾乎要溺斃在她淚眼中的視線,深吸一口氣,重新凝聚起屬于將軍的銳利與決斷,聲音低沉卻無比堅定地傳入她耳中:
“疫魔未退,烽煙再起。”他的目光如磐石般重新變得堅毅,“我與你,共進退。”
說完,他豁然轉身,玄色衣袍在晨風中獵獵作響,聲音如同出鞘的戰刀,斬向肅立的玄甲衛:
“玄甲衛聽令!第一、二小隊,即刻隨我馳援城西瓦罐巷!封鎖巷道,控制局面,協助林醫女救人!”
“是!”吼聲震天。
嫦漾用力眨掉眼淚,看著蘇遠致挺拔如山的背影,看著周圍伙計們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她深吸一口帶著藥香與硝煙氣息的空氣。眼中的脆弱被更堅毅的光芒取代,那光芒,名為責任,名為信念,名為與他并肩而戰的勇氣。
“桃酥,備足紫草大青葉、基礎防疫湯藥!陳掌柜,組織輕癥恢復良好的伙計,準備跟我去城西!軍醫先生,這里交給你們了!”她語速飛快,條理清晰,再無半分彷徨。
“是,小姐/二小姐!”應答聲整齊有力。
兩人目光再次在空中交匯,無需言語,默契已成。蘇遠致大步流星走向門外等候的戰馬,嫦漾則轉身快步走向藥房,清瘦的背影在金色的朝陽里,拉出堅定而充滿力量的影子。
仁德堂的大門再次敞開,這一次,他們并肩走了出去,義無反顧地沖向那晨光與疫病硝煙交織、更兇險也更廣闊的戰場——城西瓦罐巷。新的戰斗,已然打響。
通往城西的長街,家家關門閉戶,死寂一片。瘟疫橫行無忌,如同惡鬼當道,無人敢以身犯險。待嫦漾與蘇遠致趕到瓦罐巷時,天色已如潑墨,沉沉壓下。
燈影昏黃,搖曳不定。蘇遠致將那份彈劾奏章的抄件遞給嫦漾。紙頁上字字誅心,與窗外病患痛苦的呻吟、藥爐咕嘟的沸騰聲交織在一起,格外刺耳。
他看著她因連日操勞而清瘦卻目光灼灼的臉,聲音低沉卻透著磐石般的堅定:“區區跳梁小丑,何須掛懷。陛下既授我全權行事,此間事未了,我絕不離開半步。”他手指重重敲在奏章上周院正的名字上,眼神銳利如刀,“你的方子,救活了人,這便是鐵打的證據。眼前這瓦罐巷的百姓,便是你我呈給陛下的最好陳情!”
嫦漾放下奏章,臉上不見絲毫畏懼,反而露出一抹帶著疲憊卻無比堅定的微笑。她走到門邊,倚門望向巷子里——雖然依舊滿目瘡痍,卻已有點點燈火亮起,驅散了些許死氣,秩序也漸漸穩住。她聲音清亮:“任憑他們如何彈劾。這里的病人,命在旦夕,一刻也耽誤不得。”回望蘇遠致,眼中映著跳動的燈火,也映著他挺拔的身影:“藥材到了,重癥那邊新試的針法,我還得去看看。封鎖東三區的事,就勞煩侯爺安排了。”
瓦罐巷內,燈火如豆,在濃重的夜色與彌漫的藥氣中頑強地搖曳著。空氣里混雜著刺鼻的腐臭、苦澀的藥味,以及絕望壓抑的呻吟。狹窄的巷道污水橫流,垃圾堆積如山,幾乎無處下腳。一些門窗洞開的破敗屋舍內,隱約可見蜷縮呻吟的身影;角落里,甚至能看到用草席匆匆覆蓋的尸首,露出的肢體上赫然可見暗紅色的斑塊!死亡的陰影,沉甸甸地籠罩著這片被遺忘的角落。
蘇遠致帶來的玄甲衛如同冰冷的磐石,迅速筑起人墻,將混亂的人群隔離在相對安全的區域之外。士兵們面色冷峻,動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他們點燃更多的火把,驅散深重的黑暗,也試圖驅散那令人窒息的絕望。在蘇遠致簡短而威嚴的命令下,一部分士兵開始強制清理巷道,潑灑生石灰消毒;另一部分則協助軍醫和仁德堂的伙計,挨家挨戶搜尋病患,將新出現的發熱者和瘀斑患者強行抬往臨時劃定的隔離區。哭喊聲、哀求聲、士兵沉著的呵斥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人間煉獄的悲歌。
嫦漾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藥味和硝煙氣息的空氣,壓下心頭的沉重。她不再看那紙頁上冰冷的彈劾文字,目光投向那片混亂與哀嚎的中心。她快步走向臨時搭建的、被重重火把照亮的醫棚,桃酥和陳掌柜已帶著仁德堂的伙計在里面忙碌。棚內氣味更加混雜,地上鋪著簡陋的草席,躺滿了痛苦呻吟的病人。軍醫和仁德堂的醫者穿梭其中,施針、灌藥、擦身,人人臉上都帶著疲憊卻不敢松懈的神情。
“小姐!”桃酥看到她,連忙迎上來,臉上沾著灰,眼圈也是紅的,“藥材剛清點完入庫了,按您的吩咐,紫草大青葉優先給新出現瘀斑的重癥用,基礎防疫湯藥的大鍋也支起來了,可是…人太多了!”她的聲音帶著焦急。
嫦漾拍了拍桃酥的手背,目光迅速掃過棚內,聲音清晰而鎮定:“知道了。桃酥,你帶人把熬好的基礎湯藥分下去,務必讓巷子里每個人,無論病否,都先喝上一碗!陳掌柜,你帶幾個手腳利索的伙計,按輕重緩急,配合軍醫先生給這里的病人重新登記造冊,脈象、體溫、斑疹情況,務必詳實!軍醫先生,”她轉向那位隨行的軍中大夫,“重癥區那位咳血的老丈,煩請您再施一遍安神定驚針,藥里再加一錢鉤藤,我稍后就到。”
她挽起袖子,露出纖細卻沉穩的手腕,走向離她最近的一個蜷縮在草席上、渾身滾燙、手臂已現紅疹的孩童。孩子的母親跪在一旁,哭得幾乎昏厥。嫦漾蹲下身,無視那刺鼻的氣味,伸手探向孩子的額頭和脈搏,又仔細查看他手臂上的斑塊,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嫂,莫慌。把孩子抱穩,我要給他施針退熱。”她迅速從隨身針囊中取出銀針,燈火下,針尖閃爍著冷靜而堅定的光芒。
蘇遠致望著她纖弱卻如同定海神針般的身影再次融入那片彌漫藥香的忙碌人群中,看著她在污穢與絕望中俯身施救的專注側臉,手掌握緊,眼中掠過一絲深沉的敬意與難以言喻的心疼。他霍然轉身,玄色衣袍在火光中劃出凌厲的弧度,對親衛厲聲下令,每一個字都如同金鐵交鳴:
“八百里加急!將瓦罐巷這七日來活下來的病人名冊、用藥記錄、物資調撥明細,清清楚楚抄錄一份,連夜直送皇上面前!再告訴宮里我們的人,周院正所奏,盡是污蔑構陷!此間數千黎庶性命,皆懸于抗疫一線!懇請陛下……明鑒圣裁,勿使忠良蒙冤,百姓遭殃!”
命令下達,他并未停留,大步走向正在清理巷道、維持秩序的玄甲衛。火光映照著他冷峻如刀削的側臉和那道醒目的疤痕。他親自指揮調度,聲音不高卻傳遍嘈雜的現場:“東三區巷道狹窄,病患集中,加派一隊人手,務必在天亮前清出隔離帶!凈水車到了沒有?優先保障醫棚和熬藥處!再有沖擊防線、散布謠言惑亂人心者,就地拿下,嚴懲不貸!”他的存在,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強行在這片混亂與死亡之地,劈開一道維持秩序與希望的縫隙。
無論前方是疫魔在陋巷中張開的猙獰爪牙,還是暗箭在朝堂之上淬煉的致命寒芒兩人心之所系,足之所向,依舊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釘在腳下這片浸透血淚、亟待守護的土地,和那萬千在死亡線上掙扎喘息的生靈身上。天邊,一縷微弱的晨光,正竭盡全力地穿透厚重如鉛的疫云,吝嗇卻又無比頑強地灑下一線雖黯淡卻切切實實存在著的希望微芒。這微芒,照亮了醫者手中救命的銀針,也映亮了將軍眼中不屈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