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乞求的話語響徹在耳畔,鶴雪泠一怔,旋即低頭望去。
“你輸了比試,便是修為不夠,學藝不精,既想留下來,又當如何證明自身資質。”
“給我一個留下你的理由。”
少年微愣,眸中的郁氣散了些,卷長的睫毛顫了顫,半晌,終是咬牙下定了決心:
“我黎回生今日對天發誓。”
“五年后的仙門大比,定會一鳴驚人,贏過玄霄宗所有弟子。”
“反之,就滾出玄霄宗,永遠不會再出現。”
臺上女子淡淡抽出被他攥住的衣袖,眸光分毫未變,直直的望向他真摯的眼神:
“記住你今日說的話。”
言必,起身離開。
齊珣見黎回生還是留在了宗門,不由死死盯住他的背影,雙手緊握,指節泛白,猛地一甩袖子離去。
山巔的云霧緩緩褪去,化作沉沉黛色,月光破開云層,灑落一地清輝。
鶴雪泠回到碧水閣,借著月光找出幾本書卷攤開在書案上,皺眉看著,瑩白色的耳墜隨著動作輕晃。
她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那日偶然瞥見往生鏡中的景象,為的不是讓她將那個魔物趕出宗門。
事無絕對,魔修也并非全是惡人,雖睚眥必報,但大多都事出有因。
黎回生后來因何拋棄正道,轉修魔道,為何變的如此瘋魔,又為何如此痛恨玄霄宗,非屠戮殆盡方可解氣。
想到此,鶴雪泠緩緩抬眸。
這一切,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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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扉被輕輕叩響,門口傳來少年清亮的詢問聲:
“師尊,師姐方才同弟子說,你有事尋我。”
久久無聲,許是因著上次的經歷,黎回生始終不敢推門進去,只靜靜站在門外等著。
碧水閣外冷風陣陣,吹的竹葉簌簌作響。
半晌過后,屋內才傳來一聲冷淡的回應:
“進來。”
黎回生站在門外,輕輕呼出一口氣,方才推門進去。
碧水閣內,窗欞外的月光撒了進去,落在紫檀木香幾上,將那尊白玉色的小香爐照的半明半暗。
黎回生抬眼望去,年輕女子身著一襲碧色衣裙,坐在桌案前翻看著書卷,一旁放著一杯方才沏好的茶水。
月華清亮,墜在杯中的水鏡上,案上的燭火跳了跳,將她玉色的耳墜映得光影浮動。
“師尊。”
少年低垂下眸子,不敢抬眼看向眼前人。
“你且上前來。”
鶴雪泠抬眼,望向面前垂著眸子的少年。
香爐周圍靜靜飄散著幾縷香灰。
黎回生鼻尖縈繞著陣陣海棠花的清甜氣息,似是將人間的春和景明揉進一縷縷香煙,纏在衣袂間,久久揮之不去,連呼吸都輕緩了幾分。
他聽話的朝前走了幾步,卻在桌案前猛地頓住步子。
碧水閣內處處清冷孤寂,怎會無端燃起這般甜膩的香。
然而鶴雪泠卻不愿意再給他反應的機會,上前一步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清冷的眸子死死盯住他漆黑的瞳孔。
手腕處猛地傳來細膩溫軟的觸感,黎回生身子猛地一僵,鼻尖終于不再是那陣甜膩的香氣,許是因為案前茶水的緣故,縈繞著淡淡的清苦。
他眼前猛地變換,睜著眸子,陷入有意識的昏厥,周圍一片黑暗,許是從前不好的經歷,他莫名緊張,下意識回握住腕上的手。
鶴雪泠渾然不覺,香爐里燃著僅剩的靈犀香,此香可以讓吸入者意識陷入虛無。
她提前喝過帶著解藥的茶水,此刻正死死的盯住少年漆黑漠然的瞳孔,想強行窺視到他從前的記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鶴雪泠腦海中閃過幾個零零碎碎又模糊的片段。
“我們這村民的族人都是被魔族所害,從前那個道士說過,他身上有魔氣,肯定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大家快動手把這個魔物趕出去!”
她皺起眉頭,看向那個模糊的片段。
年幼的黎回生身上破破爛爛,頭發亂糟糟的不說,周圍還都是被周圍孩子和村民用石子打出的痕跡。
即使如此,他烏黑的眸子仍舊清澈的厲害,跌跌撞撞的從地上爬起來,認真的替自己辯解:
“前日里,私塾的先生說了,那個不知從哪來的道士是個成日招搖撞騙的騙子,他的話都是假的,你們不能相信他。”
那幾個孩子不理會他的言語,只一味盯著他滑稽的身形笑個沒完,手中的石子更是時不時砸到年幼的身影上。
許是被砸的狠了,年幼的他聲音似是帶上來一抹哭腔:
“先生從前教過,君子失而不泰,小人嬌而不泰。”
“你們快聽,那個臭乞丐還學咱們文縐縐的念起詩句了。”
“不過是偷偷在私塾門外偷聽過幾句罷了,還敢對我們講道理,還不得趕緊給他點顏色瞧瞧!”
那幾個孩子哄笑著跑下臺階,將小小的黎回生圍成一團,一陣拳打腳踢。
他一開始還想還手,卻是雙拳難敵四手,被壓著打的毫無還手之力。
許是見打不過,黎回生干脆抱頭蜷縮成一團。
等到那群孩子打夠了,人群散盡,鶴雪泠才注意到,角落里黎回生蜷縮成一團,即使被打的鼻青臉腫,唇畔卻一張一合,仍舊不斷囁嚅重復著那句: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
遠處天邊響起陣陣驚雷,豆大的雨珠砸落在地,將村子房頂上稻草堆砸出悶響。
村口走出幾個農婦,急急忙忙呼喊著村邊玩鬧的孩童急忙回家避雨。
大雨傾盆而下,身下的土地泥濘一片,他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只是執拗的重復著那句:“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鶴雪泠看的眉頭緊鎖,眸中劃過一抹復雜的神色,幾乎是一瞬間忘記這是黎回生過往的記憶,下意識開口:
“別念了。”
然而過往幻境中小小的黎回生卻仿佛聽到了般停住,兀自踉蹌的站起身。
“先生說的不對,先生說的一點都不對。”
“沒人會在乎我,沒人會敬重我,也沒人會以禮待我。”
他站在雨中,瘦小的身影在冷風中顯得單薄蕭瑟,話語帶著哽咽與決絕,淚水混著雨水大顆大顆滾落。
“我進不去私塾,那些圣賢書也不是講給我聽的。”
“我再也不要聽講了。”
“我再也…不要去聽講了。”
……
回憶戛然而止。
鶴雪泠猛地從環境中脫離出來,往一旁望去,靈犀香已然燃盡。
與此同時,黎回生也從虛無的意識里脫離出來,那雙漆黑漠然的眼睛澀然轉動,茫然一瞬。
旋即垂眸望見與鶴雪泠緊握的手,驚惶著霎時松開,下意識后退一步。
定了定神,朝鶴雪泠開口詢問:
“師尊喚弟子前來所謂何事?”
鶴雪泠收回手,重新抬眼望向面前的少年,只口不提方才窺視夢境中的情景。
隨手從案幾處抽出一本書卷。
“方才閑來無事,不知從那里找來了幾本人間孩童的啟蒙讀物,一時倒也新鮮。”
“現在,你來讀給我聽。”
“我?”少年看著面前攤開的畫卷,下意識愣怔一瞬,面上浮現出一分茫然。
他下意識往一旁的書卷上掃去,上面赫然寫著“童蒙錄”三字。
這本書卷他認得,民間孩童幼年時的啟蒙讀物,講的是理論綱常,教的是智慧道理。
可修真界弟子對數都已過了幼年時期,無需看這般的民間啟蒙讀物。
為何偏偏要他讀。
“可以開始了。”
半晌,鶴雪泠不再給他墨跡的機會,淡淡開口吩咐。
借著窗外月光灑落的清輝以及岸上昏黃的燭火,少年略顯低沉的聲線響起。
黎回生覺察到鶴雪泠的視線一只停留再自己身上,不由正襟危坐,硬著頭皮繼續讀了下去。
一開始本想應付了事,是以不大認真的模樣,可隨著不斷深入,他竟也被這啟蒙讀物中的故事吸引,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捧起書卷,看的頗為認真。
燭火明明滅滅,映著他精致的眉眼。
鶴雪泠要他讀童蒙錄,是想重新教導塑造他的三觀,將他從幼年痛苦記憶的沼澤中拉出來,避免日后的慘狀。
亦是想看看,黎回生究竟是天生的魔物,不懂人間復雜的人倫綱常,還是后天形成的殘忍弒殺。
少年約莫看了一個時辰,便合上畫卷站起身。
鶴雪泠不疾不徐的喝了口早已放涼的茶水,抬眼望向他:
“看完了?”
“還未。”少年頓了頓,繼而補充道:“師尊可否將此書借與弟子翻閱,看完便換回來。”
“可以。”
黎回生細心收好畫卷:“天色已晚,弟子不敢打擾師尊休息,先行告退。”
言必,轉身便走。
身后卻傳來食指敲擊桌面的聲音:“慢著。”
他不解回頭.
“我并不曾厭惡你,對你與其余人一樣,你無需多想。”鶴雪泠頓了頓,接著補充道:
“今日演武場上,執意叫你發此毒誓,亦是因為重視你,不忍見你不思進取。”
面前女子話語輕的像一陣風,在黎回生心中濺起陣陣波瀾,他黯淡的眸光陡然變亮。
從開不會有人在乎他,更不會有人重視他。
可師尊方才說親口說先前的一切都是因為重視他。
從未有過的酸澀悄然爬上心頭,他亮著眸子彎唇笑了笑,這是自他來到玄霄宗,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
“弟子知道了,弟子往后會努力修煉,定不會再讓師尊失望。”
直至走出碧水閣,方才斂了笑意。
鶴雪泠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她平生第一次騙人,貌似還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