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殘留的觸感,是昨夜薄荷糖紙冰涼的棱角,那股清冽仿佛還固執地盤踞在齒間,與窗外漸歇的蟬鳴一同沉入夢的底層。藍曉丹合上厚重的數學練習冊,扉頁里那片被小心展平的淺綠色糖紙,在臺燈昏黃的光暈下,像一枚凝固的薄荷葉,折射著微弱的、生機勃勃的光。她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試圖將意識沉入黑暗,但白天的光影碎片卻如同頑強的螢火,固執地在腦海中明滅:逆光中挺拔得近乎鋒利的剪影,木椅腿摩擦水泥地那聲刺耳的“嘎吱”,瞬間劈開燥熱的薄荷氣息,喉結上那顆緩慢滑落、帶著生命原始悸動的汗珠,以及最后,掌心那顆小小的、帶來奇跡般清涼的方糖。
“以后多關照。”
那清冽中帶著一絲微啞的聲音,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一圈圈漾開,久久不散。
關照?她能關照他什么?藍曉丹把臉深深埋進帶著陽光味道的枕頭里,試圖驅散那份莫名的悸動和后頸因長時間仰視殘留的微酸。一個連黑板頂都夠不到的矮個子,能關照那個隨手就解決了她物理難題的新同桌什么?感激、窘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因身高差而滋生的微小自卑,像初春藤蔓的觸須,悄無聲息地纏繞上心尖。她用力甩甩頭,強迫思緒聚焦回練習冊上那道依舊空白的幾何題。然而,那些三角形和輔助線在眼前扭曲、旋轉,最終都模糊地坍縮、重組,勾勒出一個線條清晰流暢的下頜輪廓,在午后的光暈里,帶著拒人千里的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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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數學課,仿佛是昨日令人窒息的悶熱與枯燥的精確復刻。粉筆灰在吊扇徒勞攪動的氣流中繼續著它們永恒的沉浮之舞,空氣粘稠得如同冷卻的糖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阻力。窗外,知了的嘶鳴是唯一的、單調的背景音,穿透玻璃,固執地鉆進每一個昏昏欲睡的耳膜。王老師的聲音在講臺上平穩地流淌,講解著新的三角形判定定理,粉筆敲擊黑板的“噠、噠”聲,像精準的秒針,丈量著這漫長而粘滯的時光。
藍曉丹努力想跟上那平穩流淌的知識溪流,筆尖在筆記本上機械地劃動著定義和公式。然而,她的視線卻像被無形的磁石牽引,一次次不自覺地飄向身側那片狹小的空間。黃辰坤坐得很直,背脊像一棵新生的、努力汲取陽光的白楊,挺拔而沉靜。他聽課的神情極其專注,微垂著眼瞼,濃密的長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小片扇形的、溫柔的陰影。他的右手握著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筆,指節因為專注的用力而微微泛白,在攤開的草稿紙上流暢地演算著王老師剛出的例題。筆尖劃過粗糙紙面發出的“沙沙”聲,穩定而清晰,奇異地蓋過了窗外喧囂的蟬鳴,也蓋過了藍曉丹自己雜亂的心跳,一下下,敲打在她的神經末梢。
她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還是昨天那件白襯衫。洗得有些發舊了,領口和袖口能看出細微的、經年累月的磨損痕跡,邊緣甚至泛起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毛邊。但異常干凈,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帶著一種內斂的、近乎苛刻的整潔感,與他本人沉默疏離的氣質奇異地契合。午后的陽光穿過沾著灰塵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他半邊臉上,像舞臺的追光,精準地勾勒出他挺直如雕塑般的鼻梁、微抿成一條清晰直線的薄唇,以及那線條利落、透著少年人特有青澀棱角的下頜。他思考時,眉頭會習慣性地微微蹙起,在眉心形成一個淺淺的、專注的“川”字紋,這細微的表情,瞬間打破了他平靜面容的疏離感,注入了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銳利,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一道簡單的幾何題,而是一個需要精密計算的復雜世界。
藍曉丹的心跳,在筆尖規律的“沙沙”聲中,又不受控制地悄悄加快了節奏。那道該死的幾何題再次浮現在眼前,但她此刻的思維卻像脫韁的野馬,完全掙脫了三角形和角平分線的束縛。一種更原始、更強烈的沖動攫住了她——一種源自本能、讓她指尖發癢的創作欲。她想抓住這個畫面!抓住這專注解題的側顏,這被陽光分割得如此美妙的光影,這洗得發舊卻干凈得近乎圣潔的白襯衫包裹下的、帶著少年人單薄骨架又隱隱透出力量感的肩線……它們像一幅未經雕琢的天然杰作,帶著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牢牢吸附著她的目光,也點燃了她藏在書包側袋里速寫本的渴望。
理智在腦中發出微弱的警報,但手指已經背叛了意志。趁著王老師轉身,在黑板上畫下一個復雜幾何圖形的瞬間,藍曉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做賊似的屏住呼吸,動作快如閃電,從書包側袋里摸出了那本邊緣已經微微磨損的硬殼小速寫本和一支削得極尖的2B鉛筆。她將速寫本藏在攤開的數學課本下,只露出一寸見方的空白紙頁。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撞擊著肋骨,臉頰火燒火燎,她甚至能感覺到握著鉛筆的指尖,因為緊張和興奮而微微顫抖、冰涼。
她深吸一口氣,那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薄荷涼意。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目光如同精準的標尺,鎖定目標——黃辰坤解題時的側臉。鉛筆尖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小心翼翼地落下,在光滑的紙面上發出細微得幾乎被吊扇嗡鳴淹沒的“嚓嚓”聲。她先勾勒出他飽滿的額頭和利落得如同刀裁的發際線,然后是那挺直得近乎傲慢的鼻梁,微抿的、線條清晰得如同工筆描繪的薄唇。筆尖快速游移到他專注微蹙的眉心,那淺淺的“川”字紋被她捕捉下來,再流暢地滑向他線條清晰、此刻因全神貫注而繃緊、顯得格外硬朗的下頜線。她畫得很快,摒棄了細節,追求的是瞬間的神韻,是光影落在他臉上形成的強烈明暗對比。
當筆尖順著他修長的脖頸向下,移到肩膀和手臂的線條時,藍曉丹的心緒再次被那種物理高度差帶來的微妙壓迫感攫住。她下意識地想要在紙上彌補,想要強調那種支撐感,那種讓她需要費力仰視的力量感。她手腕微微用力,將他的肩線畫得比實際更寬厚、更方正了一些,襯衫下的肩胛骨輪廓也被她無意識地加深、夸大,仿佛要承載起她所有的想象和那份隱秘的、因仰視而生的依賴感。就在她全神貫注地描繪著那件舊襯衫下被她“藝術加工”過的、顯得格外寬闊有力的肩膀輪廓,鉛筆尖正用力刻畫著臆想中充滿力量的肩胛轉折時——
“你在畫什么?”
一個清冽平靜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耳畔響起。
像一道無聲的驚雷,毫無防備地劈入藍曉丹的腦海!
“啪嗒!”
鉛筆從她驟然失力的指尖滑脫,重重砸在桌面上,又滾落到桌沿,搖搖欲墜。她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用整個手掌死死蓋住速寫本上那幅“罪證”,力道大得幾乎要將紙頁按穿。心臟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了跳動,血液瘋狂涌向頭部,臉頰燙得能煎熟雞蛋。她驚恐地抬起頭,撞進一雙深潭般的眼眸里。
黃辰坤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筆。他側著頭,身體微微傾向她這邊,目光平靜得像無風的湖面,精準地落在她極力想用掌心埋葬的速寫本上。他的眼神里沒有好奇的探究,沒有被冒犯的憤怒,甚至沒有多少意外,只有一種純粹而直接的審視,如同他解題時冷靜地審視幾何圖形中每一個角和邊的關系,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銳利。
“我……我……”藍曉丹的舌頭像被打了死結,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清晰的聲音。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完了!徹底完了!被他發現了!他會怎么想?覺得她是個偷偷畫男生的變態?是個不務正業的花癡?教室里其他同學會不會也注意到了?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干脆把臉埋進那本該死的數學書里再也不出來。
就在她羞窘得無地自容,手指僵硬地試圖用最笨拙的方式(比如把本子粗暴地塞進桌肚深處)來終結這場災難時,黃辰坤卻做了一個讓她大腦徹底宕機的動作。
他伸出了手。
那只骨節分明、修長有力、剛剛還在草稿紙上演算著精確數學符號的手,毫無阻滯地越過了兩張課桌之間那道窄窄的、象征著陌生與距離的“楚河漢界”,目標明確地指向她死死蓋在速寫本上的手背。藍曉丹像被無形的繩索捆縛,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帶著少年體溫的指尖,離她越來越近。
他的指尖帶著一種溫熱的、不容置疑的觸感,輕輕點在了她緊壓著速寫本的手背上方的紙頁邊緣。
隔著一層薄薄的紙張,那一點溫熱卻像帶著電流,瞬間穿透了她的掌心,沿著手臂的神經直竄上大腦皮層,引發一片炫目的空白。
然后,他用一種近乎是在討論一道錯題的、平淡無波的語氣,清晰地說道:
“這里,比例錯了。”
藍曉丹的大腦徹底死機。嗡嗡作響,一片混沌的雪花。比例?什么比例?他在說什么?數學題的比例嗎?
黃辰坤的手指沒有移開,反而微微向下施加了一點力量,將她因極度緊張而僵硬如鐵的手掌,稍稍推離了速寫本的封面,露出了下面那幅尚未完成的、線條略顯潦草卻神韻初顯的側身速寫。他的指尖,如同最精準的標尺,沒有絲毫猶豫,直接點在了她畫的那個被她刻意加寬、顯得異常寬闊有力的肩膀線條上。
“我的肩,”他頓了頓,目光從畫作上那處失真的“肌肉”移回到藍曉丹因極度震驚而瞪得溜圓、寫滿茫然的眼眸上,語氣依舊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毋庸置疑的公理,“沒這么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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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粘稠的空氣凍結了。粉筆灰在從窗口斜射進來的光柱里,以一種近乎凝固的緩慢姿態漂浮著。窗外的蟬鳴,在那一瞬間也詭異地停滯了,仿佛連它們也屏息凝神,等待著這奇異一幕的后續。藍曉丹所有翻江倒海的羞窘、恐慌和想要毀滅證據的沖動,都在黃辰坤這句冷靜到近乎“學術”、直白到近乎“無情”的點評面前,被一種更巨大、更徹底的驚愕和茫然取代了。
他不是生氣?不是覺得被冒犯?不是在嘲笑她的畫技拙劣?而是在……點評?像美術老師點評學生作業那樣,指出具體的結構錯誤?比例錯誤?他甚至用了“我”?!
一股奇異的熱流,從被黃辰坤指尖點過的、那處承載著她主觀臆想的“寬闊肩膀”的紙面位置,沿著手臂的經絡,如同奔騰的巖漿般迅猛上涌,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思維堤壩,直抵頭頂!藍曉丹的臉頰燙得如同燃燒的炭火,但這一次,那滾燙不再僅僅是羞恥的烙印,而是混合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一絲微妙的被“認真對待”的奇異認同感(他居然看得這么仔細!),以及更深更濃的、如同迷霧般的困惑——他怎么會懂這個?他一個轉學生,一個看起來只對數學題感興趣的“書呆子”,怎么會一眼看出素描的比例問題?!
“我……”她艱難地翕動了一下干澀的嘴唇,卻像離水的魚,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喉嚨里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她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如同拂去一粒微塵般,平靜地收回那根點石成金(或者說點破幻夢)的手指。他的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像一張平靜無波的面具,只是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里,似乎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一圈漣漪,轉瞬即逝——是了然?是對她這副呆若木雞反應的輕微探究?還是……一絲極淡的、近乎揶揄的意味?
他沒有再給她任何解讀的時間。目光已然移開,重新落回自己攤開的草稿紙上,仿佛剛才那個石破天驚、足以在藍曉丹內心引發八級地震的插曲,從未發生。筆尖再次落在紙上,那穩定而清晰的“沙沙”聲,如同魔咒般重新響起,宣告著數學世界的秩序恢復。
藍曉丹卻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只有幾何題和粉筆灰的世界。她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和力氣,軟軟地靠向冰涼的椅背,手心全是粘膩冰冷的汗水。蓋在速寫本上的那只手還維持著被推開的姿勢,指尖冰涼,微微顫抖。她僵硬地低下頭,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盯著那幅被“原作者”親自指證了“偽造”的畫像。畫中那個被她賦予了強大“力量感”和“支撐感”的、寬闊到失真的肩膀輪廓,此刻在黃辰坤那平靜卻無比精準的指正下,顯得如此突兀、如此可笑、如此……自作多情!像一個拙劣的謊言,無聲地、尖銳地嘲笑著她的主觀臆想和一廂情愿的仰視濾鏡。
原來在他冷靜客觀的視角里,她所感受到的、需要仰視的“強大”和“壓迫”,不過是畫紙上一個比例失調的結構性敗筆。這個冷酷的認知,比單純的被抓包畫畫,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挫敗和一種被強行拽回現實的、冰水澆頭般的清醒。
她默默地、近乎麻木地撿起掉落在桌沿的鉛筆,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再也沒有勇氣去看旁邊那個仿佛一切如常的人,也徹底喪失了繼續在這幅“失敗作品”上添上一筆的勇氣。她強迫自己將視線投向練習冊上那道依舊空白的幾何題,然而,那些三角形、圓和輔助線在她眼前扭曲、晃動、模糊不清,最終都幻化成了黃辰坤點在她速寫本上那根修長、有力、帶著審判意味的手指,和他那句如同魔咒般在腦中循環播放的平靜宣告:“比例錯了,我肩沒這么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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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節是美術課。對此刻心神俱震的藍曉丹來說,美術教室簡直成了逃離數學煉獄、也逃離新同桌帶來的巨大精神風暴的唯一避風港。她幾乎是抱著一種得救的心情,腳步虛浮地隨著人流涌向位于教學樓西側盡頭的美術教室。
美術老師姓林,是個氣質溫婉、總帶著鼓勵笑容的年輕女老師。她今天布置的是自由寫生:“同學們,找一處打動你的靜物,或者窗外的風景,用你們的眼睛去觀察,用心去感受,再用線條把它記錄下來。不必追求完美,重要的是捕捉那一刻的感覺。”
藍曉丹如蒙大赦,立刻選了一個靠窗的、相對安靜的角落位置。窗外正對著一棵年代久遠的老槐樹,虬枝盤曲,姿態蒼勁,在午后的陽光下投下濃重而富有韻律感的陰影。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依舊混亂的心緒,拿出那本讓她又愛又怕的速寫本和幾支不同硬度的鉛筆。她迫切地需要將注意力轉移到這棵熟悉的老樹上,用熟悉的線條找回內心的平靜和掌控感。
鋪開紙頁,削尖鉛筆。她將目光投向窗外,鎖定老槐樹一根姿態特別遒勁的主干。筆尖落下,開始勾勒輪廓。起先還算順利,粗壯的樹干、扭曲的紋理……然而,漸漸地,筆下的線條開始不受控制地偏離。槐樹那蒼勁的枝干扭曲著,輪廓邊緣莫名地染上了某種熟悉的、屬于少年人挺拔肩背的硬朗線條;樹皮粗糙的肌理,恍惚間竟與想象中舊襯衫棉布的質感重疊;樹葉間跳躍的光斑,也詭異地幻化成了專注的眉眼和高挺鼻梁上落下的光影……
“該死!”藍曉丹煩躁地低咒一聲,用力用橡皮擦去那幾根明顯“長歪”了的線條。橡皮屑紛飛,像她此刻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她重新握緊鉛筆,試圖集中精神,但黃辰坤那平靜無波的眼神、點在她畫紙上的指尖、那句“比例錯了”的魔音,如同跗骨之蛆,反復在腦海中閃現。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速寫本上那個被指出的、代表肩膀的寬大線條,像一個刺眼的紅叉,烙在記憶里。
她泄憤似的在草稿紙上用力劃了幾道凌亂的線,最終還是挫敗地合上了速寫本,仿佛合上了一個潘多拉魔盒。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感覺比做十道幾何題還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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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的鈴聲如同天籟,又如同催命的符咒,尖銳地劃破了美術教室相對寧靜的氛圍。教室里瞬間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活泛起來。同學們紛紛收拾畫具,顏料盒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嘰嘰喳喳的談笑聲匯成一片嘈雜的背景音浪。討論著待會兒是去小賣部買冰棍,還是直接回家看新出的動畫片。
藍曉丹也混在人群中,心不在焉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她的心依舊被數學課上那場“抓包”風暴攪得七上八下,亂糟糟如同一團理不清的麻線。晚上回去還要面對那道該死的幾何題,一想到這個,胃部就一陣發緊。她動作有些機械,甚至帶著點逃離現場的迫切。她把用過的幾支鉛筆、沾著炭灰的橡皮胡亂塞進筆袋,又將攤開的、擠著各色顏料的調色板蓋好。那本承載著“罪證”的速寫本,被她下意識地、連同幾張畫廢的草稿紙一起,壓在了顏料盒和調色板的下面,然后一股腦兒地塞進了已經鼓鼓囊囊、略顯沉重的雙肩書包深處。
“曉丹,走啦!發什么呆呢?”同班的李梅收拾好了東西,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哦!來了來了!”藍曉丹猛地回神,手忙腳亂地把書包拉鏈“嘩啦”一聲拉上,甩到背上,跟著李梅走出了美術教室。
走廊里擠滿了放學的學生,人聲鼎沸,充滿了青春特有的喧騰活力。夕陽慷慨地將金色的余暉潑灑進來,將奔跑跳躍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也將整條走廊染成溫暖而充滿希望的橘紅色。藍曉丹深吸了一口這自由而喧鬧的空氣,試圖將那些紛亂的、令人沮喪的思緒暫時甩開。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書包的側袋——那是她習慣性放速寫本的地方,一個確認安全感的動作。
指尖,只觸碰到粗糙的、空蕩蕩的帆布。
等等……
仿佛一道冰冷的閃電劈中天靈蓋!藍曉丹猛地停下腳步,心臟在胸腔里驟然失重,然后瘋狂地、沉重地向下墜落!墜入無底的冰窟!
側袋!是空的!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冷汗刷地一下浸透了薄薄的夏季校服后背。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嘯,瞬間將她淹沒!她手忙腳亂地、幾乎是粗暴地把沉重的書包從背上扯到胸前,因為用力過猛,書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也全然不顧。手指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急切,“刺啦”一聲用力拉開書包拉鏈!
課本!練習冊!沉甸甸的筆袋!裝著水彩顏料的塑料盒!蓋著干涸顏料的調色板!幾張畫廢揉皺的草稿紙……她的指尖如同探雷器,帶著冰冷的汗意,急切地在書包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縫隙里瘋狂摸索、翻找!探過帆布內襯的每一道褶皺,探過書本之間的每一個空隙!
沒有!
那個熟悉的、硬殼封面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的、承載著她無數秘密和此刻最大恐懼的速寫本,不見了!
冰冷的恐懼像無數條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猛地回想起來——在美術教室收拾東西時,她好像是把速寫本壓在了顏料盒和調色板的下面,然后塞進了書包……是塞進去了嗎?還是……在心神恍惚和匆忙間,她把它和那些廢稿紙一起,隨手放在畫板旁邊的凳子上了?!她當時只顧著把顏料盒和調色板塞進去,根本沒留意那本薄薄的速寫本是否也被安全覆蓋!
這個認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那本子里不僅有她今天畫了一半的、線條凌亂的老槐樹,更有著那張……那張被黃辰坤親手指證了“比例錯誤”的、他的側身速寫!雖然只是幾根潦草的線條,沒有五官細節,但任何一個認識他的人,任何一個看過他專注解題側影的人,都能一眼認出畫的是誰!尤其是那件標志性的舊白襯衫和被刻意夸張的肩線——盡管那已被“原作者”否定!
如果被別人撿到……
如果是喜歡八卦的同學……
如果是嚴厲的老師……
如果是……黃辰坤自己?!
無數個可怕的“如果”如同猙獰的鬼影,瞬間擠滿了藍曉丹的腦海。她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她甚至能想象出畫本被公開傳閱時,那些驚訝、探究、嘲弄的目光,以及黃辰坤看到這幅“比例失調”的畫像時,那可能出現的、更深的疏離和冷淡……那比任何數學考砸都更讓她感到恐懼!
“讓讓!麻煩讓讓!”一個抱著籃球的高個子男生從她身邊擠過。
藍曉丹如同被驚醒的夢游者,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逆著放學的人流,朝著走廊盡頭的美術教室方向,發足狂奔!
書包在她背上沉重地顛簸、撞擊,但她感覺不到。耳邊呼嘯的風聲蓋過了所有的喧囂,眼前晃動的只有夕陽刺目的金光和被拉長扭曲的人影。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必須找到它!在任何人看到那張畫之前!在它引發無法挽回的風波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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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教室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空蕩的回聲。藍曉丹如同離弦之箭沖了進去,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夕陽透過高大的、積著灰塵的窗戶,將空蕩蕩的畫架、散亂的凳子和顏料斑駁的地面,切割成明暗交錯的幾何圖形,拉出長長的、孤寂的影子。整個教室空曠寂靜得可怕,只有她粗重而慌亂的喘息聲在回蕩。
她如同撲向救命稻草般撲向自己剛才坐過的那個角落位置。急切地、近乎瘋狂地在凳子上下、畫板夾縫里、旁邊的顏料架底下摸索、翻找。手指被木刺扎了一下也渾然不覺。
沒有!
地上干干凈凈,只有幾片被踩扁的鉛筆屑和一小塊干涸的深藍色顏料。
她的心,徹底沉入了冰冷黑暗的萬丈深淵!最后一絲僥幸被無情掐滅。視線茫然地、絕望地掃過整個空曠的教室——每一張空置的畫架,每一張孤零零的凳子,斑駁的顏料痕跡,散落的筆屑……仿佛都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疏忽和此刻的無助。那個小小的速寫本,如同被這間空曠的教室無聲地吞噬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股巨大的、滅頂的恐慌和無助感攫住了她,比做不出的幾何題,比被老師點名答不上來,甚至比開學第一天迷路更甚百倍、千倍!她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孤零零地站在空曠寂靜的美術教室中央,夕陽將她被拉得老長的、微微顫抖的影子,釘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口腔里似乎又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的薄荷涼意,那是昨天黃辰坤給予的、短暫的慰藉。然而此刻,這絲涼意非但無法驅散心頭的冰冷和恐懼,反而像一把鹽,狠狠撒在了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帶來一陣尖銳而諷刺的痛楚。
那張比例失調的側顏畫……那張帶著她隱秘心思和笨拙觀察的速寫……究竟落入了誰的手里?
是一個毫不在意的陌生人,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是一個好奇心旺盛的同學,此刻正躲在某個角落,帶著促狹的笑意仔細端詳?
還是……已經輾轉到了那個最不該看到它的人——黃辰坤的手中?
每一個可能性都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散發著冰冷刺骨的寒光。她不敢深想,卻又控制不住地去想。后果會是什么?嘲笑?疏遠?一場席卷班級的流言蜚語?還是他眼中更加深沉的、拒人千里的平靜?
窗外,放學的喧囂聲浪依舊洶涌澎湃,少年少女們無憂無慮的笑語如同歡快的溪流,奔騰不息。然而,這一切都與藍曉丹無關了。她被隔絕在一個由恐慌和絕望筑成的、寂靜無聲的孤島上。夕陽的金輝溫暖地包裹著整個世界,卻唯獨照不進她此刻冰冷徹骨的心房。
蟬鳴聲不知何時又變得清晰起來,穿透暮色,一聲聲,一陣陣,固執地鳴叫著。那聲音不再代表夏日的慵懶,而是像尖銳的指甲刮過玻璃,為這個混亂、悸動、最終以巨大恐慌收場的午后,畫下了一個充滿懸念、令人窒息的、不安的休止符。
那片被夾在數學練習冊扉頁里的薄荷糖紙,在空蕩蕩的書桌上,靜靜地折射著最后一縷殘陽,像一只沉默的、失去了魔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