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那輛油壁車在“豐裕號”米行門口停下時,我正捏著鼻子指揮小泥鰍手下的小崽子們清理米倉角落的老鼠窩。車簾一掀,阮郁那張招搖過市的臉露出來,月白錦袍,嘴角噙著笑,眼神卻像鉤子,直直扎在我這沾了灰的粗布衣領上。
“小兄弟,”他聲音溫潤,像西湖剛化的春水,底下卻藏著冰碴子,“瑞雪初霽,湖心亭景致正好。阮某新得了一罐顧渚紫筍,特邀小兄弟踏雪賞景,品茶論詩,不知可否賞光?”
一張請柬遞到眼前。素白灑金的箋子,邊緣細細滾了道銀邊,風雅得能擰出水來。上面墨字淋漓,力透紙背,寫的是“踏雪尋梅,湖心亭靜候”。
論詩?我蘇小小肚子里那點墨水,除了系統硬塞的存貨,就剩罵街的能耐了。我下意識就想把沾著陳年老鼠屎的掃帚懟他臉上:“俺忙著呢!沒空聽你念酸詩!”
【叮!初級洞察!目標:阮郁。情緒:高度懷疑(85%)、探究(90%)、試探(100%)。警告:拒絕或表現異常將加深懷疑!】
拒絕就是不打自招。我心頭警鈴大作,臉上卻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驚喜”笑容,豁牙一亮,搓著手上的灰就去接那燙金的帖子:“哎喲!阮公子請俺?俺...俺祖墳冒青煙啦!去!必須去!”手指頭碰到那冰涼的紙面,沾上去兩點黑灰,格外刺眼。
阮郁的視線在那兩點灰上停了停,唇角笑意更深,也更涼:“如此甚好。申時三刻,靜候小兄弟。”油壁車骨碌碌走遠,留下那點子若有似無的冷梅香,攪得我心頭發慌。
“告訴蕭翊,申時,湖心亭。”我壓低聲音,飛快地對縮在米袋后裝鵪鶉的小泥鰍吩咐。小泥鰍腦袋點得像啄米,一溜煙跑沒影了。
西湖結了層薄冰,陽光一照,碎銀子似的晃眼。湖心亭孤懸水上,四面臨風,凍得人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亭子里倒是暖意融融,石凳鋪了厚厚的錦墊,當中一架紅泥小爐煨著水,咕嘟咕嘟冒著白氣。阮郁獨自一人,披著件銀狐裘大氅,正對著面前一副棋盤出神。
棋盤上黑白子糾纏,看著就頭大。
“小兄弟來了?快請坐。”阮郁抬眼,笑容溫煦,親手提起爐上銅銚,注入旁邊溫著的紫砂壺。茶香清冽,瞬間散開,是頂好的顧渚紫筍。“風雪初歇,湖面如鏡,正是品茗賞景的好時候。阮某新得了這副殘局,名曰‘踏雪尋梅’,意境清幽,小兄弟可愿與我對弈一局,權當消遣?”
消遣你個頭!我屁股底下那錦墊軟得像云,卻坐得我如芒在背。我瞅著那棋盤,黑黑白白,扭來扭去,像極了西市口那堆凍硬了的狗屎。
【叮!初級毒舌被動觸發!目標:阮郁。意志強度:高。嘲諷值+50%!怒氣值+30%!效果:語言攻擊力增幅!宿主,懟他!】
“踏雪尋梅?”我嗓門拔高,帶著錢塘土話的粗嘎,伸手就從棋罐里撈起一枚沉甸甸的黑子,“啪”地一聲,用盡吃奶的力氣狠狠拍在棋盤正中央——那地方干干凈凈,壓根不是落子的地方!震得旁邊茶杯里的水都晃了三晃。
“踏啥雪?尋啥梅?”我豁牙一咧,手指頭點著那枚孤零零、杵在棋盤“天元”位置上的黑棋,唾沫星子差點噴到對面那張俊臉上,“俺看這棋盤,白是雪,黑是屎!一堆凍狗屎!你瞅瞅這棋擺的,彎彎繞繞,七拐八扭,可不就像俺們村口黃二癩子踩了一腳狗屎,在雪地里留下的印子?深一腳淺一腳,呸!惡心巴啦!這破局,就該叫‘踩狗屎’!”
“噗——”
旁邊侍立著添炭的小廝沒繃住,漏出半聲嗤笑,又死死憋了回去,臉漲得通紅。
阮郁臉上的笑容,像是冬日湖面的薄冰,咔嚓一聲,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他捏著一枚瑩潤白子的指尖,幾不可察地一顫。那枚價值不菲的暖玉棋子,“啪嗒”一聲輕響,直直掉進了他面前那杯剛沏好、熱氣騰騰的紫筍茶里。碧綠的茶湯濺出幾滴,落在他月白色的袖口上,洇開一小片難看的深色水痕。
【叮!檢測到‘阮郁暴怒(強行壓制)’情緒!才情點+50!檢測到‘極度羞辱’情緒!才情點+30!爽點達成!】
阮郁垂著眼,看著自己袖口那片茶漬,還有茶杯里那枚無辜沉底的白子。他沉默了幾息,才緩緩抬起手,從袖中抽出一條雪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沾了茶水的指尖。動作優雅依舊,卻透著一股子能把人凍僵的寒意。
他抬眼,目光重新落在我這張寫滿“耿直”和“粗鄙”的豁牙臉上,唇角竟又慢慢勾起那抹溫雅的笑,只是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探究銳利如針。
“小兄弟的見解…”他慢悠悠地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每個字都像在冰水里浸過,“倒是…別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對狗屎之道,似乎頗有心得?”
來了!這王八蛋在點我!點王崇文那檔子事!點我在翠微樓罵王崇文是“狗屎公子”!
“那是!”我脖子一梗,豁牙在寒風里閃著光,把“無知無畏”演到極致,“俺們鄉下地方,別的沒有,狗屎管夠!看多了,門兒清!啥樣的狗屎招蒼蠅,啥樣的狗屎凍得硬邦邦能當石頭砸人,俺一眼就分得清!就跟那棋盤上似的,有些棋子吧,”我故意拖長了調子,眼睛瞟著亭子外結了薄冰的湖面,仿佛在回憶什么,“看著人模狗樣,白凈光鮮,可芯子里吧,指不定比俺們村口那灘陳年狗屎還臭還臟!一不留神踩上去,嘿,輕則沾一腳惡心,重則…摔個大馬趴,斷手斷腳都是輕的!阮公子,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狗屎公子變狗屎棋”的暗喻,被我砸得震天響。
阮郁擦拭手指的動作徹底停住了。那條雪白的絲帕被他攥在掌心,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臉上那副溫潤如玉的面具,終于裂開了一道明顯的縫隙,眼底有寒芒一閃而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盯著我,那目光像是要穿透我臉上那層臟兮兮的偽裝,剝開皮肉,看清里面跳動的到底是什么。亭子里的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住的西湖水。
【叮!檢測到‘阮郁殺意(一閃而逝)’情緒!才情點+15!警告!目標洞察力極高!宿主破綻:耳后肌膚與脖頸膚色存在細微色差(炭筆描的眉糊了半邊)!】
我心下一凜,下意識想抬手蹭蹭耳后,又硬生生忍住。完犢子!早上那點偽裝的炭灰,怕是糊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阮郁卻忽然松開了攥緊的絲帕。他輕輕將它放在石桌上,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態從未發生。他甚至還端起那杯泡著一枚棋子的茶,湊到唇邊,輕輕吹了吹熱氣,動作優雅得無可挑剔。
“小兄弟快人快語,性情率真,實屬難得。”他抿了一口茶,臉上重新掛起那無懈可擊的、世家公子式的淺笑,目光卻依舊牢牢鎖著我,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玩味,“今日一會,阮某…收獲頗豐,甚是驚喜。”
他刻意加重了“驚喜”二字,尾音微微上揚。
亭子外,靠近岸邊的一棵枯柳樹梢,幾不可察地輕輕晃動了一下。一片被積雪壓得半死不活的青灰色瓦片,“咔嚓”一聲輕響,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化為了齏粉,簌簌落下,混入湖岸的積雪中,再無痕跡。
湖風卷著寒意灌進亭子,吹得爐火明明滅滅。阮郁放下茶杯,杯底磕在石桌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棋局已亂,茶亦涼。”他站起身,銀狐裘的毛領襯得他面如冠玉,語氣溫和依舊,卻下達了逐客令,“風雪將起,小兄弟…還是早些歸家的好。”
他看著我,那眼神深不見底。
“我們…很快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