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陽城外,官道塵土在午后的烈陽下蒸騰起細(xì)小的煙靄。道路兩旁,野草蔫頭耷腦地伏在滾燙的地面上,連蟬鳴都透著股有氣無力的倦怠。
李鳳娘懷里堆滿了東西,幾乎要埋住她半張臉——成捆的線香、大疊的紙錢、沉甸甸的銀錠元寶。還有幾包新蒸好的素點心。
“小妹,等等我們!”大姐李云娘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瑤еc喘。
李鳳娘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我說大姐,你現(xiàn)在空著手,還走不快?”
李云娘緊趕幾步上來,掏出帕子擦了擦鬢角細(xì)密的汗珠,嗔道:“誰讓關(guān)老爺?shù)牧昴闺x城外這么遠(yuǎn)?這日頭,簡直要曬化了人。”她一身素凈的藕荷色襦裙,面容溫婉,此刻臉頰也泛起了紅暈。
二姐李月娘也跟了上來,她性子嬌,早已累得小臉發(fā)白,不由分說又往李鳳娘懷里塞了兩卷厚厚的黃裱紙:“小妹,這點燒紙你也拿著。”
李鳳娘身子一晃,懷里的東西嘩啦作響,眼看就要散落:“哪!二姐,我只有兩只手,要長三只手才拿得下啦!”她圓睜著杏眼,語氣里倒沒有抱怨,反而有幾分慣常的爽利。
李云娘和李月娘實在走不動了,也顧不得路旁石頭滾燙,徑直挨著坐下歇息。“小妹也歇會兒。”李云娘招呼著。
李鳳娘卻站著沒動,目光掃過遠(yuǎn)處當(dāng)陽城低矮的輪廓線,語氣認(rèn)真起來:“爹爹說了,關(guān)老爺忠義千秋,當(dāng)年北伐中原,威震華夏,被封為漢壽亭侯,享萬世香火。拜他老人家,心誠是第一位的,這點路算什么?”
“我們又不會說出去,”李月娘嘟囔著,拿手帕扇著風(fēng),“東西擱石頭上放一會兒,關(guān)老爺哪會怪罪?”
“對呀,小妹,要聽大姐的話。”李云娘也幫腔。
李鳳娘眉梢一挑,帶著點狡黠的笑:“那我是該聽爹爹的‘心誠則靈’,還是聽大姐的‘歇會兒無妨’?”
話音未落,她目光已落在路邊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上。只見她走到樹下,足尖倏然飛起,精準(zhǔn)地踢中一根手腕粗的枯枝,枯枝應(yīng)聲斷裂下墜。她左腳順勢一勾,將那枯枝凌空挑起,同時雙臂一振,懷中所有的香火物品被她一股腦兒向上拋去。那串動作行云流水,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只聽得“噗噗”幾聲輕響,那些香燭紙錢、點心包袱,竟像被無形的手串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貟煸诹丝葜Ψ植嫣帯?/p>
李鳳娘伸手接住枯枝另一端,輕輕巧巧地將它架在了旁邊另一棵樹的粗壯枝椏上。拍拍手,她轉(zhuǎn)身朝兩個目瞪口呆的姐姐走過來,一臉輕松。
李云娘看得直搖頭,憂心忡忡:“小妹,你、你這樣舞刀弄槍的,不好,姑娘家家的,小心以后……以后嫁不出去。”。
李鳳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大姐好嫁,怎么還沒嫁出去?”
“你這個小蹄子!”李云娘臉騰地紅了,作勢要去擰鳳娘的臉。她眼中掠過一絲黯然,隨即又被強(qiáng)壓下去,低聲道:“上個月本來……誰讓新帝登基,一心要北伐中原,洗雪靖康之恥呢?爹爹天天勞心北伐糧草軍械,夜不能寐,我的事……自然就擱下了。”她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指尖微微泛白。
“岳大將軍也平反了。”李鳳娘接口道,聲音里帶著崇敬,“爹爹是他的同鄉(xiāng),如今又繼承了他的遺志,準(zhǔn)備揮師北上,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
李月娘眨眨眼,看向李云娘:“那大姐的如意郎君……也要去北伐?”
李云娘抬起頭,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際線,眼神變得堅定:“復(fù)興中原,驅(qū)逐金賊,人人有責(zé)。他若去了……我自然支持。”那份溫柔里,透著一股子深明大義的剛強(qiáng)。
“要是大姐的郎君戰(zhàn)死沙場……大姐可要守活…”李鳳娘心直口快,話溜到嘴邊才覺不妥,硬生生剎住,吐了吐舌頭。
李云娘臉色微微一白,隨即佯怒:“你個小蹄子,嘴真毒!”作勢又要去擰她。
就在這時——
“哎呀——!”
一聲凄厲短促的慘叫,如同銳利的冰錐,猛地刺破了午后的慵懶與姐妹間的嬉鬧,從不遠(yuǎn)處的竹林方向傳來。
李云娘和李月娘嚇得渾身一抖,臉色瞬間煞白。李鳳娘卻像被那聲音猛地驚醒的獵豹,眼神驟然銳利如電。她霍然起身,毫不猶豫地朝著慘叫聲傳來的方向大步走去。
“小妹!等等我們!”身后傳來大姐二姐驚慌的呼喊,帶著哭腔。李鳳娘腳步微頓,卻沒有回頭,只是沉聲道:“別慌,跟著我,別離太遠(yuǎn)。”她的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間那柄鯊魚皮鞘的佩劍劍柄之上,指尖傳來熟悉的冰涼觸感。
竹林深處,濃密的竹葉遮蔽了大部分陽光,只在地上篩下斑駁搖曳的碎金。空氣里彌漫著竹葉的清香,還有一種若有若無、令人心悸的甜腥氣。
李鳳娘循著那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小心翼翼地前行。腳下松軟的竹葉掩蓋了許多痕跡。終于,在一叢被壓倒的細(xì)竹旁,她發(fā)現(xiàn)了暗紅的斑點,幾點,然后是斷續(xù)的一小灘,浸入深褐色的泥土里。血跡到此,詭異地消失了,仿佛被這幽深的竹林無聲吞噬。
李云娘和李月娘互相攙扶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上來,大氣不敢出。
“小妹……”李云娘的聲音抖得厲害,“這里太僻靜了,聽……聽說金朝派了不少探子過來,在咱們大宋后方搞破壞,殺人放火……”
李月娘緊緊抓著大姐的胳膊,帶著哭腔:“鳳娘,別管閑事了,關(guān)老爺還在等著咱們的香火呢,拜神要緊啊!”
李鳳娘蹲下身,指尖抹過一點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放在鼻下嗅了嗅。是新鮮的人血。她站起身,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四周密集的竹竿和上方交錯的枝葉,除了風(fēng)吹過竹葉的沙沙聲,再無其他異響。她的眉頭緊緊鎖起。
“沒事了,去拜關(guān)老爺吧!”李鳳娘站起來說道。
關(guān)陵猶如一頭沉默伏臥的巨獸,石人石馬靜默侍立,表面覆蓋著斑駁的青苔和歲月刻下的深深裂痕,無言地訴說著時間的重量。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松柏氣息與香火燃燒后的余燼味道,一種沉淀了千百年的英雄氣與蒼涼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踏入此地的人心頭。
巨大的石香爐里,青煙筆直地升起,在靜穆的空氣里裊裊盤旋。
李鳳娘、李云娘、李月娘三姐妹并排跪在墓冢前的石拜墊上。大姐李云娘雙手合十,虔誠禱念:“關(guān)圣帝君在上,信女李云娘、李月娘、李鳳娘,代父鄂州統(tǒng)制李道,敬獻(xiàn)心香。庇佑王師旗開得勝,北伐將士平安凱旋!”她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涼的石面。
李鳳娘緊隨其后,重重叩首,聲音清越而堅定,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關(guān)圣帝君!小女愿隨父兄提三尺青鋒,斬盡金酋!請帝君佑我北伐大軍,所向披靡,直搗黃龍!”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眼神灼灼如火,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冢土,與千年前的英魂對話。
李月娘也連忙跟著叩拜,聲音帶著少女特有的清脆和些許緊張:“保佑爹爹別太累……保佑我們能打勝仗……還有,保佑大姐繡活越來越好……”她頓了頓,偷偷瞄了一眼旁邊跪得筆直的小妹,小聲補(bǔ)充,“嗯……保佑小妹……少闖點禍……”說完,飛快地吐了吐舌頭。
李云娘直起身,嗔怪地看了李月娘一眼,那眼神里卻含著擔(dān)憂與無奈。
祭奠完畢,三姐妹起身,拍去衣裙上的塵土。一位須發(fā)皆白、身形佝僂的守陵老人,如同陵園里一尊沉默的石像,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一旁。老人枯槁的手將松枝遞向李鳳娘,聲音沙啞低沉,如同枯枝摩擦:“李將軍忠勇,北伐大業(yè)……關(guān)帝爺在天上看著呢。”
三姐妹沿著陵園蜿蜒的青石小徑下山,氣氛比來時輕松了些許。山風(fēng)拂過,帶來草木的清涼。李月娘恢復(fù)了些活力,蹦跳著去采擷路邊星星點點的野花,不一會兒手里就攥了一把藍(lán)的紫的小花。
“大姐,你看這花多好看!”李月娘獻(xiàn)寶似的把花舉到李云娘面前,又轉(zhuǎn)向李鳳娘,“鳳娘,你說爹爹要是知道我們替他來祭拜關(guān)老爺,會不會夸我們懂事?”
李云娘臉上也露出溫婉的笑意,替月娘理了理鬢邊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爹爹軍務(wù)繁忙,心里記掛著我們就好。北伐在即,他肩上的擔(dān)子重過千斤,我們少讓他操心便是。”
李鳳娘點了點頭,目光投向山下當(dāng)陽城的方向,城池在午后薄薄的煙靄中若隱若現(xiàn),她眼中閃爍著熱切的光芒:“是啊。天子下詔,北伐有望!爹爹夙興夜寐,我們更要懂事。”
“我們女子,做好成功男人背后的支柱便是本分,莫要天天把打打殺殺掛在嘴邊。”她的話像溫吞的水,試圖安撫小妹那顆躁動不安的心。
三人行至一處僻靜的地方。林木驟然變得濃密,高大的喬木枝椏交錯,幾乎遮蔽了天空。
陡然間——
“嗖!嗖!嗖!”
數(shù)道尖銳的破空之聲撕裂了山林的寂靜!幾顆指頭大小的石子裹挾著凌厲的勁風(fēng),如同出膛的彈丸,精準(zhǔn)無比地射向三姐妹的腳下!
噗噗噗!
塵土和碎葉應(yīng)聲炸開!
“呀——!”李月娘嚇得魂飛魄散,發(fā)出一聲尖叫,手里的野花撒了一地,像只受驚的小鹿猛地縮到李云娘身后,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
李云娘也瞬間面無人色,驚懼地靠向了妹妹,眼睛驚恐地掃視著周圍濃密的、仿佛隨時會撲出猛獸的樹叢。
李鳳娘的反應(yīng)卻快如閃電!在石子破空聲響起的同時,她已猛地側(cè)身,將兩個姐姐護(hù)在身后,左手閃電般探向腰間。“嗆啷——!”一聲清越的龍吟,寒光乍現(xiàn),那柄鯊魚皮鞘的長劍已赫然出鞘!冰冷的劍鋒斜指地面,在昏暗的林間閃爍著逼人的鋒芒。她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間鎖定了前方一株巨大的、樹冠如蓋的古樟樹。
“誰?滾出來!”李鳳娘的聲音清冷如冰,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氣,在山坳間激起回響,驚飛了遠(yuǎn)處幾只棲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