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李府門前的青石階上,映照著兩道人影。周伯步履略顯蹣跚,額角滲出細汗,被李鳳娘半攙半拽地拉來。
“哎呀,鳳丫頭,我看…我們還是回去吧?!敝懿O履_步,喘了口氣,臉上帶著酒后的紅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周伯!”李鳳娘嬌嗔地扯住他的衣袖,不讓他轉身,“剛才您那豪氣干云的樣子,我可都看在眼里呢!威風極了!”
“咳…那都是幾杯黃湯下肚的丑態,當不得真,當不得真…”周伯連連擺手,眼神躲閃。
“我不信!”李鳳娘目光灼灼,“那才是真正的您!那個敢在戰場上沖殺的英雄!”
周伯看著少女眼中純粹的信任和期待,心頭一軟,猶豫了片刻,嘆道:“唉…丫頭,你爹那個倔驢脾氣,我是知道的。你…你就別進去了,萬一…”
“沒有萬一!”李鳳娘斬釘截鐵,眼中閃過決絕,“若爹爹不答應,我就去投河明志!”
“你這傻丫頭!說的什么傻話!”周伯瞪了她一眼,最終還是被那倔強的眼神打敗了。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壯士赴死般挺了挺微駝的背脊,“罷了罷了,這把老骨頭,就為你豁出去一回!”
李府正廳內,氣氛肅穆。李道端坐主位,正仔細翻閱著一卷厚厚的名冊。長子李徑垂手侍立,恭敬匯報:
“父親,鄂、復、澧、峽、岳、歸、辰、沅、靖八州舉薦者三十八人;軍中推選精銳四十六人;各地縣鄉豪杰十三人;另有湖南潭州、衡、道、永、郴、全等地送來二十四人。報名參與此次北伐前鋒選拔者,共計一百二十一人。”
“嗯,”李道頭也未抬,聲音沉穩,“人員可都安排妥當了?”
“除二人尚在途中,未至軍中報到,其余人等均已安置妥當?!?/p>
“好。”李道合上名冊,剛欲再言,廳外傳來著熟悉卻帶著幾分醉意的聲音:“行之!北伐選將,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老哥一聲?是嫌我老朽不堪用了?”
李道聞聲立刻起身,臉上露出驚訝:“承澤兄?您老怎么親自來了?”他快步迎上前,欲攙扶走路有些搖晃的周伯。
周伯卻大手一擺,帶著幾分執拗,徑自走到旁邊的太師椅前,略顯笨拙但氣勢十足地坐下:“哼!廉頗老矣,尚能食飯!你這分明是看不起人!”
“承澤兄言重了,”李道走回主位坐下,語氣帶著安撫,“你我兄弟,何談見外?”
“不見外就好!”周伯一拍扶手,“老朽正是為這選將之事而來!”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李道,見對方眼中掠過一絲疑惑,也不拐彎抹角,“老朽雖年邁,殘破不堪,但好歹還頂著個‘火頭軍教頭’的名頭!這次前鋒選拔,我火頭軍也要參加!”
侍立一旁的李徑聞言,面露難色:“周伯,火頭軍多是因傷無法再戰前線才轉任的傷兵,這先鋒營可是要沖鋒陷陣、劈荊斬棘的精銳……”
“精銳怎么了?”周伯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老兵的驕傲,“這些年沒怎么仗打,伙房里也添了不少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憑什么就不能去陷陣開路?難道打仗就不需要伙夫了?都去打仗,誰來燒火做飯?餓著肚子能打勝仗嗎?”他越說越激動,轉頭沖著李道,“行之!你這兒子,怎么跟你年輕時一個樣,腦子就是倔!”
李道看著老友激動的樣子,又瞥了一眼兒子尷尬的神色,沉默片刻,終于松口:“嗯,承澤兄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就依你,給火頭軍一個名額。如此,選拔人數恰好一百二十人?!?/p>
“痛快!”周伯臉上立刻綻開笑容,隨即又想起什么,“參選的令牌呢?先給我!”
李徑看向父親,見李道微微頷首,便將一枚象征參賽資格的木質令牌呈給周伯。周伯接過令牌,緊緊攥在手里,仿佛怕人搶走似的。
這時,李道忽然嗅了嗅空氣,眉頭微皺:“承澤兄…你喝酒了?”
“?。颗丁汀托∽昧藘杀?,解解乏。”周伯眼神閃爍了一下。
李道臉上露出一絲懷念的笑容:“說來也巧。五年前我部出光州時,意外得了一壇我們相州老家產的銀光酒。本打算選將結束時,與眾將士共飲。既然你老來了,正好,我們兄弟先搞半碗,嘗嘗這二十多年未見的家鄉味!”
“銀光酒?!”周伯眼珠猛地轉動,握著令牌的手似乎緊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緊張。他騰地站起身:“那…那敢情好!不過…這酒嘛…改日再喝,改日再喝!令牌我先拿走了,營里還有要事,這就告辭!”說完,不等李道挽留,便有些倉促地轉身往外走,腳步竟比來時快了幾分。
“哎?承澤兄!”李道起身欲攔,周伯卻已快步出了廳門,只留下一句:“不喝了不喝了,改天,改天!”
李府門外,李鳳娘正焦急地踱步,一見周伯出來,眼中滿是期盼:“周伯!怎么樣?成了嗎?”
周伯看著少女急切的模樣,故意板起臉,卻又掩飾不住一絲得意,慢悠悠地從懷里掏出那枚木牌,晃了晃:“哼,你周伯這張老臉,看來還能使!”
李鳳娘歡呼一聲,一把搶過令牌,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周伯看著她高興的樣子,也笑了,隨即又揉了揉太陽穴,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嘟囔道:“不過啊…那壇銀光酒的勁兒…咳咳…也挺大的……”話未說完,他只覺得一陣強烈的倦意混合著酒意猛烈上涌,眼前景物開始旋轉。
“周伯?周伯!”李鳳娘正沉浸在喜悅中。
“噗通”一聲悶響,這位剛在廳內慷慨陳詞的老教頭,竟直接躺在地上睡著了。
周伯小院內,周伯坐在小馬扎上,心有余悸地看著李鳳娘手中那個空空如也的酒葫蘆和旁邊那個精致的酒壇。
“我說鳳丫頭!”周伯拍著大腿,“趕緊!趕緊把這‘銀光’給你爹送回去!要是他知道珍藏的寶貝酒被我喝了,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要被他拆了喂馬!”
李鳳娘卻狡黠一笑,抱著酒壇,胸有成竹地說:“周伯莫慌,山人自有妙計!”
“啥妙計?”周伯一臉茫然。
“簡單!”李鳳娘眼睛亮晶晶的,“我再去買一壇好酒,灌進去不就得了?神不知鬼不覺!”
周伯差點從馬扎上蹦起來:“我的老天爺!那‘銀光’是京西名酒,存了不知多少年,現今十萬貫都買不到!你去哪兒買那么好的酒?你當是打醬油呢?”
“哎呀,周伯,您這話就不對了?!崩铠P娘抱著酒壇站起身,“酒喝的是個情懷!有時候啊,喝白開水也能醉人呢,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嘛!”她邊說邊走進屋里,拿出周伯平日用的那個大酒葫蘆,又小心翼翼地抱起酒壇。
只見她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屏息凝神。一手穩穩托住酒壇底部,一手拿著酒葫蘆,手腕輕巧地一傾。清澈的酒液從葫蘆口汩汩流出,起初是一股細流,隨著酒壇逐漸抬高,酒線被拉得越來越細,越來越長,在陽光下劃出一道晶瑩剔透、近乎完美的弧線,精準地注入壇口,竟無一絲濺出。
“周伯,您看,我這‘功夫’不錯吧?”李鳳娘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周伯卻根本沒心思欣賞她的“功夫”,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道不斷注入的酒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嘴里不住地念叨:“小心!小心點!哎呀!要灑出來了!要灑出來了!”
話音未落,一滴飽滿的酒珠脫離了酒線,打著旋兒飛濺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周伯以與他年齡身形極不相符的敏捷,猛地一伸脖子,嘴巴精準地迎了上去,“?!币宦?,穩穩接?。【o接著,又是兩三滴酒珠不甘寂寞地跳出,周伯如法炮制,脖子伸縮如靈蛇吐信,竟又接住幾滴。然而,最后一滴實在太過調皮,劃出一道刁鉆的弧線,擦著周伯的嘴角,“啪嗒”一聲,落在了塵土里。
“哎喲喂!痛殺我也!”周伯眼睜睜看著那滴酒滲入泥土,心疼得直跺腳,仿佛損失了萬兩黃金。
終于,葫蘆里的酒倒盡了。李鳳娘放下酒壇。
周伯捂著心口,一臉劫后余生的表情,指著李鳳娘,手指都在抖:“你這丫頭…可坑死我了!浪費了一滴酒,別說了,比少了心頭肉還疼!”
李鳳娘卻渾不在意,抱起空壇酒,腳步輕快地就往外走:“老伯,您歇著吧,我這就去打酒啦!回頭見!”話音未落,人已如一陣風般跑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