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真人的目光變得深邃:“云深那孩子,心性純良,穩重端方,本是接掌門戶的不二人選。奈何……”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惜,“他幼年遭逢大厄,本源有缺,根基受損,壽元本就艱難。這些年全靠無數天材地寶和為師強行灌注修為吊著性命,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更令人憂心的是,他看似溫潤如玉,包容萬物,實則內心積郁過甚,有自毀之念深藏。為師恐……恐他終有一日會不堪重負,步上絕路。”
靜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玉衡真人低沉的聲音在回蕩,帶著一種沉重的宿命感。他再次看向葉清羽,目光中充滿了復雜難言的期許與托付:“清羽,你心思縝密,處事圓融,更有濟世之心,可為玄清門撐起一方天地。只是……這掌門之位,并非坦途,需懂得包容,需能容下這世間的‘灰’。非黑即白,那是凡俗之見。執掌一宗,領袖群倫,胸中需有容納百川之量。”
玉衡真人站起身,緩步走到葉清羽面前,枯瘦卻蘊含著浩瀚力量的手掌,輕輕按在了葉清羽的肩膀上。那手掌傳來的壓力,不僅作用于肉身,更仿佛沉甸甸地壓在了葉清羽的心頭。
“沈寂,”玉衡真人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敲在葉清羽的心上,“他將是未來輔佐你、守護玄清門的一把利刃,一把深藏于鞘中、只為你所用的利刃。他過往的黑暗,未必不能成為你未來的屏障。這世間,并非只有純粹的光明才能照亮前路,有時候,深淵凝視的力量,亦不可或缺。”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葉清羽強作平靜的偽裝,直抵他內心深處那道最深的裂痕——那道名為“紫寰女帝”的、日夜灼燒的傷口。
“就像……”玉衡真人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嘆息,“就像你心中始終無法釋懷、痛恨至極的那位紫寰女帝。她如今已是凡俗傳說中不可逾越的山岳,是眾生仰望或詛咒的長河,是攪動三界六道漩渦的中心。她的存在,讓無數凡人為之瘋狂,或奉若神明,或恨之入骨。”
玉衡真人的眼神變得無比深邃,如同倒映著星空的古井:“可清羽,你想過沒有?這滔天的恨意與瘋狂的崇拜,究竟有多少是因她而起?又有多少,本就是這苦難凡塵中掙扎的億萬生靈,在絕望中抓住的一根虛幻稻草?她的‘損有余補不足’,是邪功?還是天道?是救贖?還是更深沉的掠奪?界限何在?這世間的‘灰’,遠比你想的要濃重、要復雜。”
他用力拍了拍葉清羽的肩膀,那力道帶著不容置疑的托付與期望:“學會容納這些‘灰’,看清它們,掌控它們,而不是被純粹的愛恨蒙蔽了雙眼。唯有如此,為師才能真正放心,將玄清門的未來,將這維系一方生靈氣運的重擔,交托于你。”
玉衡真人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在葉清羽心中反復震蕩。那一刻,葉清羽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各種復雜的情緒——震驚、不甘、掙扎、一絲隱約的動搖,還有那深入骨髓、無法消弭的恨意——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眼底深處飛快掠過。最終,他垂下眼簾,將所有翻涌的情緒死死壓下,再抬眼時,已恢復了往日的溫潤與恭謹,只是那笑容深處,多了幾分沉甸甸的東西。他對著師尊深深一揖,聲音平穩:“弟子……謹遵師尊教誨。”
思緒如同沉船,從記憶的深海中驟然浮起,帶著冰冷的窒息感。葉清羽搭在蘇微脈門上的指尖,依舊感受著那令人心悸的、絕對的“死寂”。玉衡師尊關于“灰”的教誨言猶在耳,可眼前這具小小的、毫無生機的軀殼,卻像是對那番話最殘酷的嘲諷!紫寰女帝……又是紫寰女帝!這個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纏繞上來!
他強行將翻騰的心緒壓下,臉上的笑容無懈可擊,甚至帶著幾分哄孩子的輕松,指尖那絲溫和的探查靈力卻悄然增強,如同最精密的探針,試圖刺破這層詭異的“死寂”表象,尋找任何一絲可能存在的異常。
“咦?”葉清羽發出一聲恰到好處的輕咦,像是發現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成功地吸引了蘇微的注意力。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帶著一絲希冀。“小蘇微,你這身子骨……倒真是‘干凈’得少見。”他笑著搖頭,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天氣,“尋常人經脈里總有些駁雜之氣,或是修煉殘留,或是病氣郁結。你倒好,空空如也,像塊剛雕琢好的璞玉,半點雜質也無!難怪會暈倒,根基太‘虛’了,就像剛發芽的小苗,還沒扎穩根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狀似隨意地換了個搭脈的位置,指腹輕輕滑過蘇微冰涼的手腕內側。就在那接觸的瞬間,他指尖凝聚的靈力如同最細微的電流,試圖刺激那沉寂的肌體,同時,他的神識高度集中,如同無形的光網,嚴密地籠罩著蘇微全身,不放過任何一絲最微弱的能量波動。
指尖搭在蘇微纖細的手腕上,那皮膚下的脈動卻混亂得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蛛網,一股股陰冷晦澀的氣息在其中橫沖直撞,甚至隱隱帶著某種吞噬的意味。
葉清羽的眉頭擰得死緊,指腹下的肌膚冰涼,幾乎感覺不到活人的暖意,可那脈象深處,又蟄伏著一種難以言喻、令人心悸的龐大底蘊。
這感覺太過矛盾,絕非尋常人所能擁有。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蘇微臉上。
她蜷縮在藥廬內那張鋪著素色軟墊的竹榻上,小小的身子幾乎要陷進去
。臉色是近乎透明的蒼白,像蒙了一層薄冰的脆弱瓷器,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眼下投出兩彎濃重的青影,隨著她微弱的呼吸無助地顫動著,如同被雨水打濕翅膀的蝶。大約是體內那股詭異力量在翻攪,她無意識地蹙緊了秀氣的眉尖,嘴唇抿得發白,幾縷汗濕的墨色發絲黏在光潔的額角和細嫩的頸側,越發顯得可憐。
葉清羽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
他行醫濟世上千年,見慣了生死病痛,一顆心早已磨礪得溫潤卻也堅韌。可此刻,對著這張稚嫩無辜到了極點的臉,對著那雙緊閉也能讓人想象出是何等清澈純稚的眸子,他那些關于“詭異”、“危險”、“未知來源”的理智判斷,竟如春日薄冰般悄然消融。
一股近乎本能的憐惜和保護的沖動,無聲無息地漫過了理智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