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廬內氤氳的暖香與窗外流轉的時光,織就了一段近乎虛幻的寧靜。十幾天光陰,在蘇微的感覺里,像是被浸泡在溫潤甜暖的蜜水里,悄然滑過。
她幾乎被兩位師兄捧在了云端。
葉清羽的藥廬,儼然成了她小小的王國。心意微動,便有半透明的、流轉著淡紫光暈的傀儡侍女無聲浮現。它們姿態曼妙如煙靄凝成,動作卻精準得毫厘不差。一只傀儡的指尖帶著恰到好處的柔韌力道,輕輕揉捏著她微酸的小腿,那觸感如同被最溫軟的云絮包裹;另一只則捧著一盞溫度剛剛好的靈花蜜露,淡金色的液體盛在剔透的琉璃盞中,清甜的香氣絲絲縷縷地撩撥著鼻尖;更有傀儡在她身后,以無形的靈力梳理著她散落枕間的墨色長發,指尖(光暈凝聚的輪廓)拂過頭皮,帶起一陣舒適的微麻,讓她舒服得幾乎要蜷起腳趾,像只被順毛的慵懶貓兒。
物質上的舒適尚在其次。最熨帖心扉的,是二師兄葉清羽帶來的那份溫煦如春陽的陪伴。
無論白日里代管宗門的庶務如何冗雜沉重,無論丹房里又熬煉著怎樣緊要的丹藥,葉清羽總會擠出時間,帶著一身清雅的藥草氣息和眼底不易察覺的疲憊,坐到她的榻邊。他嗓音溫潤,如同上好的暖玉相叩,將山下的紅塵煙火、坊間趣聞娓娓道來。市集上耍猴人如何引得頑童哄笑追逐,深巷里老匠人用糖漿畫出怎樣活靈活現的飛禽走獸,江南煙雨中的畫舫絲竹如何纏綿悱惻……那些遙遠又鮮活的畫面,經由他清越的聲線描繪,便生動地鋪展在蘇微眼前,引得她時而咯咯輕笑,時而好奇地睜大水潤的鹿眼追問。
蘇微是敏感的。她清晰地記得,就在十幾日前那個氣息翻涌的深夜,她曾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倔強,小聲嘟囔過一句:“紫寰女帝……是好的。”自那之后,她便敏銳地察覺到,二師兄口中所有關于那位傳奇女帝的話語,都悄然轉了風向。那些曾可能隱含的、世人慣常的評斷與猶疑,都如冰雪消融,再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葉清羽溫聲講述的女帝如何于災年暗施援手,如何以通天手段移山填海、澤被一方,甚至如何庇護弱小、令邪修聞風喪膽的種種“好處”。
這刻意的溫柔和轉向,像一層精心熨帖過的上好錦緞,覆蓋下來。蘇微心底深處,卻泛起一絲極淡、極輕的漣漪,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澀意。她并非不感激二師兄的用心呵護,只是靈魂深處仿佛還烙印著屬于另一個絕世存在的驕傲與通透——紫寰女帝縱橫萬載,睥睨天下,何曾需要旁人如此小心翼翼地、帶著目的性地去“證明”她的好?這份好,更像是一種刻意的討好,一種沉重的負擔。她喜歡二師兄講的笑話,喜歡他帶來的溫暖,可這份溫暖里,似乎總隔著一層名為“遷就”的薄紗,讓她覺得有些累。這份沉重的“好”,反而讓她懷念起最初那份或許帶著審視、卻更為真實的相處。
這種微妙的疏離感,在轉向三師兄沈寂時,便蕩然無存。
沈寂依舊是那個沈寂。玄衣如墨,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周身縈繞的氣息凜冽如萬載不化的深潭寒冰,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肅殺與生人勿近的疏離。他沉默寡言,即使守在她榻邊,那張輪廓分明、俊美得近乎鋒利的臉上,也常是覆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薄唇緊抿,下頜線繃得如同刀裁。左眼永遠覆蓋在冰冷的玄鐵眼罩之下,只余一只幽藍色的右眸,深邃得如同蘊藏著風暴的寒淵,眸光流轉間,銳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鮮少有溫度。
可蘇微就是莫名地覺得,在他身邊,更自在,更……親近。
他的目光,極少真正落在她臉上,可每當她因體內那股詭異氣息的翻騰而蹙眉,或是在睡夢中發出不安的囈語時,那幽藍的寒眸便會瞬間掃來,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專注,將她細微的痛苦盡收眼底。那目光深處,沒有二師兄那種春風化雨般的溫柔撫慰,卻蟄伏著一種更為原始、更為強大的東西——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意志,一種近乎偏執的極致關心。那關心是沉默的,是冰冷的,卻像沉厚的玄鐵壁壘,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堅實。
她體內屬于紫寰女帝的那份靈覺,雖因轉世而破碎蒙塵,卻本能地辨認著靈魂的“重量”。葉清羽的溫柔是溪流,清澈見底,帶著撫慰的暖意;而沈寂的沉默,卻是深不可測的寒淵,表面冰封千里,內里卻涌動著足以焚毀一切威脅的熔巖。后者那沉甸甸的靈魂力量,與她靈魂深處某個沉睡的印記,隱隱共鳴。
又一次毫無預兆的暈眩,如同黑色的潮汐,瞬間淹沒了蘇微的神志。意識沉入無邊黑暗前,她只模糊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帶著霜雪寒意的氣息猛地靠近,一只微涼卻異常穩定的手,極其迅速地托住了她軟倒的后頸。
再睜眼時,窗外已是星斗漫天。
藥廬內只點著一盞光線柔和的鮫紗燈,將溫暖的光暈投在榻邊。身體深處那股翻江倒海的暴戾氣息似乎暫時蟄伏下去,只余下一種大病初愈般的虛軟無力。她微微轉動眼珠,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抹沉凝的玄色。
沈寂就坐在離她榻邊不遠的矮凳上。他并未像葉清羽那般靠近,身形甚至顯得有些疏離。背脊挺直,如同嶙峋的峭壁,一條長腿隨意地屈起,另一條則伸展開,玄色的袍角垂落在地面,沾染了些許夜露的微涼。他微微側著頭,線條冷硬的下頜在朦朧的光線下投出利落的陰影。那只僅露的幽藍右眼,此刻并未看她,而是低垂著,專注地凝視著自己攤開的掌心。
蘇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只手吸引。那是一只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膚色是冷調的白皙,指腹和關節處帶著薄繭,昭示著主人常年握持兵刃的過往。此刻,那掌心之中,正懸浮著一顆龍眼大小、通體渾圓、散發著溫潤乳白色光暈的珠子。珠子內部,仿佛有細碎的星屑在緩緩流轉、沉淀,散發出一種極其精純柔和的草木靈氣,那氣息如同初春新生的嫩芽,帶著勃勃生機,無聲地滋養著整個藥廬的空間,也將她體內殘余的躁動悄然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