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真人一步踏入室內,目光如電,瞬間掃過。當視線觸及角落里那個小小的、帶著驚惶與孺慕望著他的蘇微時,他眼底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急怒與焦慮,才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鐵,嗤地一聲,強行壓下,顯露出一絲竭力維持的緩和。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試圖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最終沉沉落在沈寂身上。
“你這孽徒,”玉衡真人的聲音帶著風沙磨礪過的喑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胸腔里擠出來,“當真是在外逍遙得忘了歸期!一去經年,音訊渺茫,可知你大師兄云深替你擔下了多少宗門庶務?替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責備之中,是掩不住的掛念與擔憂。
沈寂面上依舊平靜無波,如同冰封的湖面,但那幽藍色的右眼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他微微躬身,聲音是慣有的冷靜平穩:“弟子知錯。上次追繳‘血河七煞’余孽,其首領臨死前竟以秘法引動了‘黑風崖’下的積年老魔頭殘魂,弟子不慎被其怨念糾纏,只得覓地潛藏,以本命真火煉化那縷魔念。耗時頗久,亦是為斬草除根,永絕后患。”他語氣平淡,仿佛敘述的并非九死一生的搏殺,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仇家……又是仇家!”玉衡真人重重一嘆,那嘆息聲仿佛承載著千斤重擔,壓得室內的空氣都沉重了幾分。
“若云深那孩子,能有你一半的隱忍心性,懂得審時度勢,韜光養晦,也不至于……”他頓住,眼中血絲更密,痛楚與憂慮如實質般流淌,
“這幾年,不止是你杳無蹤跡,連你大師兄云深,在一次外出查探西南地脈異動的任務之后,也徹底斷了聯系!為師前些時日正在閉關推演護山大陣的最后一重變化,待出關得知,已是數月之后!立刻以宗門秘法推演天機,耗損精血,才窺得一絲模糊指向——他陷于仇家糾葛,被困絕境,那兇險之地……便在萬里之外的北境葬雪原!”
“為師以大法力,神游太虛,意念如犁,將葬雪原每一寸風雪、每一道冰隙都反復探查了無數遍!”玉衡真人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絲法力耗損過劇的虛浮,“然而……除了徹骨的冰寒與亙古的死寂,竟尋不到他半分氣息!葬雪原……那里有些地方,連神念都能凍結湮滅……”他眼中那強行壓下的絕望又隱隱浮現,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靜靜聆聽的蘇微,帶著一種沉痛的不忍,“唯一的……一絲微弱感應,竟……竟隱隱指向了蘇微這孩子身上的氣息。”
他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已化為磐石般的決絕:“云深危在旦夕,刻不容緩!而蘇微……”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她的神魂不穩之癥,已到了爆發邊緣。唯有葬雪原深處,萬年玄冰核心之地才有可能伴生的‘葬雪冰蓮’,以其至寒至純的冰魄本源,方能鎮住她即將潰散的神魂,維系一線生機。否則……”他看向蘇微那張雖稚氣卻已顯露出驚人清麗輪廓的小臉,后面的話終究沒能忍心說出口。
玉衡真人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蘇微身上,那未盡之語像一片巨大的、無形的寒冰,驟然壓向這個十歲的小女孩。
蘇微的心口猛地一縮,仿佛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都為之一窒。她清晰地感覺到神魂深處那股熟悉的、令人恐慌的虛弱感再次蠢蠢欲動,像冰冷的潮汐在意識邊緣拍打。
然而,那張精致得如同玉琢的小臉上,卻緩緩地、緩緩地綻開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純凈無瑕,如同初雪融化后第一縷穿透云層的陽光,帶著一種不染塵埃的通透。唇角彎起柔和的弧度,臉頰上兩個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像棲息在花間的蝶翼。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頭,清澈的貓兒眼望向玉衡真人,里面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天成的、看破般的安然。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是紫寰女帝萬載輪回磨礪出的底色,早已沉淀在她魂魄最深處。
萬年前,她執掌乾坤,生殺予奪,亦或是一朝道滅,魂散星海,不過是道途常態。此刻,這宿慧在稚嫩的心田中投下淡然的影,讓她面對可能的終局,竟能平靜以待。
只是……只是這些天依偎在沈師兄身邊的日子,陽光曬在身上的暖意,山間清冽的風拂過臉頰的微涼,還有廚房里飄來的、帶著煙火氣的靈米粥香……這點點滴滴凡塵的暖意,像細小的藤蔓,悄然纏繞住了她那顆本已超然的心。
這些暖意,讓她第一次對“活著”本身,生出了濃烈的不舍。
她還想長大。小小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憧憬著。
長大是什么樣子呢?是不是就能像沈師兄那樣,有一身令人安心的力量?是不是就能走得更遠,看更多未曾見過的風景?是不是……就能擁有更多、更長久、更踏實的溫暖?這些懵懂卻無比真實的渴望,如同小小的火苗,在心底微弱卻頑強地燃燒起來。
不能死。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而強烈地在她腦中炸開。
她下意識地、帶著一絲依賴地望向沈寂,望向那張俊美無儔卻總是覆著寒霜的臉龐。
沈寂的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過蘇微。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臉上那抹甜美笑容下轉瞬即逝的蒼白,以及那雙貓兒眼中一閃而過的、對生命最深切的留戀。
那目光像一根極細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冰封的心湖深處,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他幽藍色的右眼微微瞇起,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悄然碎裂、松動。
“大師兄的事,自是頭等要務。”沈寂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室內沉重的寂靜,語調依舊是慣有的冷靜,甚至帶著點置身事外的淡漠。
然而下一刻,他的話鋒卻如冰層斷裂般陡然一轉,清晰地指向了那個小小的身影。“至于這位小師妹……”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蘇微仰起的小臉上,那幽藍的瞳仁深處,仿佛有極細微的光點閃爍了一下,
“雖未正式拜入玄清門墻,但這些日子,一聲聲‘三師兄’地叫著,總不能白叫了去。”他微微抬起下頜,線條冷硬,語氣卻透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擔當,“師尊既要親赴葬雪原尋大師兄,弟子便隨您一同前往。她的安危,”他目光再次鎖住蘇微,語氣斬釘截鐵,“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