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沙殿的穹頂垂落著星芒織就的輕紗，古老的九道主星軌在天花板上緩緩流轉，銀色的光痕如同活物般靈動而神秘。

米洛伊踮著腳尖，手腕上的風鈴草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灑落細碎的光點。她牽引著風的軌跡，將最后一串水晶吊飾懸掛在殿柱之間。

“再往左一點...不對，再往右...”一個游者團的伙伴蹲坐在石階上，用手中的冰凌代替水晶吊飾為米洛伊標注出位置。

“完美！”她拍了拍手，轉身時裙擺揚起一個歡快的弧度，踏在鋪滿星光粉末的地面上，每一步都激起細小的銀色漣漪，仿佛行走在星河表面。

與此同時，在偏殿的鏡前，云息正與繁復的禮服搏斗。

一邊是較為簡易的制服和腰間的緞帶，銀線刺繡的星軌紋路從肩頭蜿蜒至袖口，在燈光下流動著微妙的光澤，四條綬帶垂下，代表著生命，宇宙，歷史和未來。

面料做了舒適性改進，輕柔又適宜日常穿著，但對于游者團來說略有單薄，單純西裝制式的死板是世人游者團最大的誤會之一，所以另一邊是淺棕色與青色的毛料半披風，恰到好處地增添了幾分沉重和靈動。

他的指尖在領口的銀扣上停頓了三次，最終還是沒能把它扣好。

“哥哥，大殿裝飾完了！”米洛伊的腦袋從門縫里探進來，耳朵因為興奮微微抖動。似乎是看出了云息的緊張，她快步走到云息身邊抱住他的胳膊，“需要我幫忙嘛！”

云息的肩膀明顯僵了一下。鏡中映出他閃爍的目光，平日里嘮叨不停的嘴此刻竟然緊張的有些結巴：“不、不用，我自己可以...”話音未落，一枚銀扣突然彈開，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

米洛伊失笑，敏捷地接住銀扣。她走近時，云息聞到了孤兒院里常有的陽光味道——那種曬過的被褥混合著青草的氣息。

“低頭。”她命令道，聲音里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云息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意外配合地彎下了腰。

云息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他能看見米洛伊專注時微微皺起的鼻尖，還有睫毛投下的細小陰影。這個曾經需要他保護的小小孩，現在居然已經可以為他整理衣領。

云息放松了不少，忽然笑了：“你長大了，小伊。”

米洛伊的手一頓，抬頭對上他那雙眼睛。

她很喜歡云息的眼睛，淺金色包裹著青綠色，像沙子中突然挖出的一塊瑪瑙，干凈透亮，還有不易察覺的堅定與溫柔。

“別害怕，我不是壞人，”小羊不禁回憶起與他第一次相識的場景，“你是今天剛來的嗎？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問我哦。”

“任何問題都可以嗎？”年幼的米洛伊用有些含糊不清地童音問。

“當然了，如果我可以回答，我會全部告訴你的。”

“那，爸爸媽媽為什么不要我了？”

云息沉默片刻，院長告訴過他小羊的身世，他們在皇城監獄里面臨死刑。

“爸爸媽媽很愛你…但他們有非常重要的任務，需要用生命去完成。”

“什么任務比我還重要？”小羊可憐巴巴地把頭埋進胳膊里，鼻子一抽一抽，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為了某一種真相吧。”

米洛伊忽然止住了抽泣，云息沒料到小小的她竟然會對這個感興趣：“真相是什么意思？”

“真相啊——”云息拖著長音，“就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答案。

有些人想知道我為什么而活，我有什么價值，就努力精進自己的記憶，用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番天地。

有些人想知道宇宙有什么規律，世人都有什么樣的生活，于是終其一生去調查或研究，總結出影響后世的規則。

有些人呢，他們并沒有想這么多，只是想著明天要吃什么，今天要做什么，每天都在尋找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真相，也過得充實而快樂。

而你的父母——他們一定會對拋下你心懷愧疚，但他們此時有自己想要尋找的真相。”

米洛伊眨眨眼，幼小的她此時還聽不懂這樣的話，但她把這些牢牢記在了心里。

“那哥哥，你想要的真相是什么？”小羊扯扯少年的袖口。

“我呀，我想知道更多的真相，星球上，不，宇宙里所有的真相，”米洛伊和他對上視線，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美麗的眼睛，小孩不懂他的追求，只是覺得這樣好看眼睛的人一定不是壞人。

“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嗎？”

“真的！你知道游者團嗎！”小云息指向天空，“就在那邊，聽說游者團的團長知道所有的歷史，知道一切真相！知道一切真相，就能幫所有人解答…這樣的話…”

云息的聲音忽然低落了下去，閉了閉眼，“這樣的話，就再也不會有像我們這樣，因為別人追求的真相而回不了家的人了。”

而今天，是云息繼任游者團團長的儀式。

米洛伊的鼻尖忽然有些發酸。

“好了！”她后退兩步，忍著有些哭腔的語調，崇拜地望著云息，“好厲害！”

“厲害？”云息有些疑惑。

“對啊！哥哥可是歷史上最年輕的游者團長！”米洛伊用手比劃出一個大大的圓。

“你吹噓別人的本領還真是越來越厲害了！”云息伸手拍了拍米洛伊的腦袋，“我們要謙…”

“哥哥。”

米洛伊打斷云息，忽然走上前抱住了他。云息笑了笑，回抱住小羊，沒有再說話。

“繼位儀式開始——”

星象儀在九道光柱交匯處緩緩顯形，那是由七層同心圓環嵌套而成的精密魔法器械。

最外層是鐫刻著星圖的暗銀輪盤，向內兩層是魔法微粒凝聚而成的光環，元素力量在環中相生相克，永不熄滅，在向內是與外層相同的輪盤，刻著金色的咒文，最后干凈澄澈的半透明的水晶石環，隱約能夠看到銀河一般的色彩在其中流動。

最核心處懸浮著一顆不斷變換形態的液態星辰，顯現出a1星的樣貌。

米洛伊看見最外層的星圖輪盤開始逆向旋轉，那些蝕刻的星座圖案突然脫離金屬表面，在空氣中投射出立體的星云影像。

元素層的圓環發出魔法對撞的聲響，每一次碰撞都幻化出微縮的星體。再里層的符文金光大現——那是能夠觀測任意星系非生物地表的“宇宙之眼”正在啟動。

當水晶環加速時，整個星象儀突然折射出無數平行空間的剪影。米洛伊在其中瞥見某個星球的地核正在結晶成紫水晶，一片星域的塵埃云凝聚成新的石雨，另一片空間沒有防護的星球因流星的撞擊造成了地表開裂…

一張卷軸赫然浮現在眾人眼前，那是游者團的『宇宙史錄』，繼任儀式的考驗正式開始。

云息的指尖剛觸碰到卷軸，整個人忽然顫抖起來。他的瞳孔驟然緊縮，洪流般的銀色紋路涌入他的腦海。

第一波記憶來得猝不及防——那是幾千年前，擁有白色羽翼的生物能夠在宇宙間飛行，便于在空中隱藏，獲得了天然的競爭優勢，生物依賴他們，于是白翼人獲得了領導權。

灼燒雙眼一般的劇痛與見證宇宙奇觀的震撼同時灌入神經系統，細密的汗珠順著他的額角滲出。

“呃...！”他的右手猛地抓住石臺邊緣，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星象儀的核心突然射出一道虹光，直接沒入他的眉心。

第二波記憶更加洶涌——這次是某個深海文明用生物熒光在鯨魚骨骼上刻寫的星歷，海洋季——每年的前一百天，屬于水生生物魔法力量提升的季節。咸澀的海水灌入肺部的窒息感，與鯨歌共鳴時的靈魂震顫。

米洛伊緊張的捏緊拳頭，他看見云息的掌心正在滲出細密的血珠。那些傳承千年的星軌刺繡活了過來，像荊棘般扎進新任團長的血肉。

忽然間，米洛伊身邊不受控制地生長出風鈴草，突然全部凋謝，周身的許多動物也紛紛出現了這樣魔力失控的狀況——這是元素力量對極端能量波動的本能反應。

某個早已滅絕的種族留下的思維在云息腦海中炸開，他們利用法器足跡踏遍所有魔法充沛的星球，書寫下本該局限在某一塊大地的星歷——陸生季，每年的101-200天，屬于陸生動物的狂歡。

沒有一刻停歇，下一輪的記憶不再是畫面，而是直接改寫神經的體驗植入。云息的身體忽然變得透明，幾乎能看見骨骼里的星芒流動，骨骼似乎一點點被挖空，輕盈地不似有重量——天空季，每年的201-300天，屬于天空的生靈寫下了他們的篇章。

忽然，整個溯沙殿的時空出現了短暫的凝滯，所有觀禮者都看到了幻覺般的重影——戰爭，焦土，死亡，成堆的尸體。他站在一千年前的游者團祭壇上，漂浮在星際戰場中央繪制星圖，跪在圖書館廢墟里搶救燒焦的典籍…

那是一千年前的上古大戰。魔法的發展早已讓白翼失去了曾經的優勢，歧視和不平衡引發了底層人民的不滿——黑林軍集結各大勢力奮起反抗白翼的統治，造成了飛鳥騎士團歷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傷亡。

白翼統治者則從最開始的滿不在乎，到最后被迫簽下了和平協議。

“堅持住...”米洛伊默默為云息祈禱著，她知道那些記憶連接著云息的感官，他正在親身經歷著那場暗無天日的大戰。

隨著宇宙史錄的記憶不斷沒入云息的身體，星象儀七層輪環逐漸全部懸浮分離，構成一個立體的宇宙模型。

云息顫抖著伸出手，當指尖碰到最核心的液態星辰時，整座溯沙殿突然陷入了絕對黑暗。三秒后，一陣刺目的強光爆發，溯沙殿的金沙凝聚成一個龐大的身影，連接著星象儀的。

游者團的成員紛紛躬身行禮——那是游者團的創始人，宇宙中第一位木元素神明。他死后將自己的一些奉獻給游者團，游者團的所有成員都會受到木系的祝福。

“你是誰？”那個身影緩緩開口，莊嚴卻又溫暖而慈愛，除了云息之外的人卻聽不到他們的對話。

“我…我是…”云息看著他顫抖的雙手，在無數的故事，人格，時代和情感中，他要在記憶洪流里抓住的救命繩索——對“自我”的絕對認知。

“我是…云息。”

星象儀的核心星辰突然溫柔地脈動起來，云息的身體所承受的那些不屬于他的痛覺緩緩消失。

“你已經看到了幾千年的發展，現在和未來也不盡相同，”那個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作為游者的團長，你要做到絕對的從時間中抽離。”

云息聞言一愣，因痛苦而有些發白的面色此刻有些疲倦：“不…我不知道。”

創始人身上地光芒微不可察地閃爍了幾下，云息只是低著頭，思索片刻后捏緊拳頭繼續開口。

“如果是這樣…那我便不做這個團長了。我會承擔所有的詛咒。”

“為什么？”

“我看到了最真實的歷史，所以對現實有了更清晰的認知，我知道時光易逝，所以就更加憧憬沒有經歷過的未來。”

“可生命是渺小的，時間是無限的，在時間洪流中的個人，根本就不值一提。”

云息忽然變得有些生氣，抬頭直視那個身影，本就傷痕累累，激動的情緒史得嘴角溢出一抹鮮血。

“歷史從來不是時間造就的，是生命！因為有了生命，才有了我所看到的。生命的情感賦予了歷史色彩，決定賦予了歷史流向，追求賦予了歷史動力…這一切又怎么會不值一提！”

“可你若身為游者團長，即使知道一切，也不能夠插手去改變什么，你真的甘心嗎？”創始人彎下腰，語氣變得緩和起來。

“我不甘心…”云息搓了搓手，“可我想要知道真相。歷史沒有結局，所以也沒有好壞…如果曾經沒有被拋棄，如今也不會進入游者團。

我無法判斷我的插手會導致怎樣的未來，所以不如只是成為一個清醒的記錄者，尊重和敬畏不論過去，現在或將來。”

創始人露出滿意的微笑，所有齒輪開始逆向旋轉，將云息身體因本不該他經歷的歷史造成的傷痛緩緩抽離。

“請再次宣讀游者之誓。”

這句話所有人都能夠聽到，人群爆發了熱烈的掌聲，他們知道那象征著云息已經經過了考驗，他們即將迎來歷史上最年輕的團長。

米洛伊在人群之中與云息遙遙相視，云息微微笑著讓米洛伊放心，但米洛伊定定地望著那雙眼睛——她意識到好像有什么變了，那雙眼睛多了一些歲月打磨的，深邃的憂郁。

云息毫不猶豫將手放在星象儀之上，星象儀的光芒變得柔和而耀眼，星軌奏響莊嚴的和鳴，所有觀禮者不約而同地單膝跪地，聆聽新團長的誓言。

“我們發誓我們熱愛土地和人民，我們發誓忠于理想和信念，我們發誓我們永不背叛，我們發誓我們將永遠直視真實的歷史，直面現在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