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樣慢行在華陵宗的青石小道上，落日漸沉，暮色像一層薄薄的紗，緩緩罩著二人一高一低的身影，拉長了他們的影子，枝椏間漏下的殘陽碎成金斑，灑在青石路上，尚行鈺裝作無意的問起：“怎么這么晚出來？是有不懂的地方在詢問夫子嗎？”

尚行鈺側過頭時，發梢染著夕陽的顏色照進云玦的眼底。

“嗯……”云玦撓了撓頭，心想，總不能告訴師兄是因為自己被同學孤立，如果和同學同時出來，大家都躲著自己走，這樣疏散人群地走出來，真的很丟臉。

于是她便順著尚行鈺的話往下說，“嗯，是有些不懂，所以才多留了會。”

尚行鈺聽出了她的不自然的語氣，微微俯身，視線與她齊平，干燥溫暖的掌心輕輕落在她的發頂，輕聲道：“我是你的師兄，有委屈和師兄說。”

這句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攪亂了云玦強撐的平靜。

胡醨那句“受了委屈和大伯說”突然在耳畔炸開，積壓了幾日的委屈爭先恐后地涌上來，堵得她喉頭發緊。她望著尚行鈺垂著的眼睫，那里投下一小片溫和的陰影，忽然覺得這道身影和大伯的背影一樣可靠。

既難過又委屈的心情浮上心頭，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定會拼盡全力的抓住它，將身體的重量全部懸掛在這根細細的稻草上，也不管那根稻草是否承受的住。

忍住鼻尖的酸楚，云玦悶聲悶氣的開口，小孩子表達能力一般，幾句話說的顛三倒四，但尚行鈺沒有不耐，只是靜靜的聽著，時不時提幾個問題。

云玦也是越說越委屈，聲音也變得哽咽，“師，師兄，我是不是，做錯了……”女孩的眼淚一顆一顆的滾落，爭先恐后的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個個小小的圓點。

晚風吹過林葉，發出沙沙的響聲，襯得女孩的啜泣聲格外明顯。

尚行鈺伸手拭去她臉頰的淚，溫熱的淚水在他指尖慢慢變冷，像是一顆破碎的星子，“不是你的錯，他欺負你，你勇敢的回擊他，表達你的不滿，這是對的。”

“那我是不是，不應該不原諒他……”

“不，他冒犯你，道歉是他應做的，而是否接受他的道歉，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沒錯。”尚行鈺看著女孩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臉都哭紅了，那里還帶著未褪盡的嬰兒肥，他輕嘆了一口氣，把她抱入懷中，生疏地一下一下拍打著她的后背。

他的懷抱并不結實，但很穩，帶著溪水流過，砸在石頭上，蹦出的水花的味道，干凈，清澈。

他的聲音隔著胸腔，透過布料，一字一句的傳入云玦的耳朵。

“不哭不哭，你沒有做錯，既然他們選擇遠離你，那說明你們不是一路人，你也不需要去和他們打交道，再過三個月，你就可以去習武場學習了，說不定在那里你可以交到朋友。”

云玦的眼淚沾上了他肩頭的衣服，濡濕了那一塊布料，淚水透過布料又打濕了他的肩頭，他心想，這么小一個孩子，怎么能流這么多淚？

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你晚出來，沒看到師兄在外面等你的時候，他們也繞著師兄走。”，他揉了揉云玦的后腦勺。云玦的哭聲頓了頓，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見的，是他溫柔的眉眼，和嘴角彎起的弧度。

“你看，師兄也和你一樣。”他掏出帕子給她擦凈臉，“以后再遇上這樣的事，就來找師兄，我們也算同病相憐。”

“嗯……”，哭過一場之后，云玦郁悶好幾天的心情也舒暢了許多。

“但是你有一件事沒有做好。”尚行鈺話鋒一轉，裝作嚴肅的樣子說道：“夫子讓你把師尊喊過來，是怕你一個小孩子應付不了這種事，處理不好受委屈，即使師尊不在，你也可以來找師兄，師兄會護著你。”

“好，我以后一定會記得，出事了要找師兄幫忙。”云玦吸了吸鼻子，心里的委屈煙消云散。

“嗯，走吧，我們回家。”尚行鈺立刻換上溫柔的笑，牽住她的手。

他的手比云玦的大，能將她小小的，還有點肉肉的手完全握住，原本干燥的手心沾上了她的眼淚，變得濕潤而柔軟。

夕陽徹底沉進遠山，暮色漫上來，將二人的影子黏在一處。華陵宗的晚上沒有燈火，只有天空散碎明亮的星，和那輪彎彎的蛾眉月，月光稀疏，青石路幾乎看不清，但兩人牽著手，慢慢的融進濃稠的夜色，穩穩的走在回去的路上。

……

窗欞外的夜色已經濃如墨，尚行鈺正對著一卷古籍出神，案上的燭火跳了跳，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

“喲，沒想到你這冰塊臉，也會花心思哄小孩。”啟妍的聲音帶著戲謔，她正吊兒郎當地坐在對面的書桌上，一雙繡著銀線的靴子隨意晃著，手里轉著的玉桿狼毫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你要是實在閑的沒事干就去藏書閣擦灰，”尚行鈺連眼皮都沒抬，指尖捻著的書頁輕輕翻過：“腳放下去，別弄臟了我的書。”

“嘖嘖，”啟妍嗤笑一聲，轉著筆的手更快了，“當年和你在問劍谷打的你死我活的時候，可沒見你這么好脾氣。怎么，這小師妹是你的克星？”

尚行鈺仍是不理，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上。

啟妍見他不應，索性翻身從桌上跳下來，落地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猛地搖曳了一下。她故意抬腳，“咚”一聲踢翻了案頭的黃銅鎮紙。

尚行鈺眉頭剛要皺起，就見啟妍已經溜到了門口，回頭沖他做了個鬼臉，聲音里滿是揶揄：“鐵樹開花呀尚行鈺！別是栽在你那個師妹手上了！”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門外。

尚行鈺看著滾到腳邊的鎮紙，一角已經磕壞了，旁邊還掉著那支被丟棄的狼毫。他搖搖頭，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

“有病。”

燭火又平穩下來，照著他案上攤開的古籍，也照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切仿佛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不過是盡到師兄的責任罷了，什么栽不栽的。尚行鈺看著面前的文字，一瞬間竟有看不下去的感覺，腦子里全是云玦的眼淚在他指尖滑落的樣子，和啟妍那句不著調的話。

“真的有病。”尚行鈺將書收起來，又展開一副空白的畫卷，一邊磨墨一邊嘀咕，“分明是修無情道，偏偏比誰都多情，早晚有一天……算了和我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