廩君自顧自地走了。
大禹四人暫時回了距離此地最近的禹王宮。只不過離開水底的時候,涂山嬌好像看見被鹽神炸開的山體中,有一摸光亮閃過。涂山嬌神色一變,不動聲色地牽引過來攏入袖中。
凡人自是不知道,神像之后,可進入另一個世界。大禹四人此時正坐在中堂敘話。
大羿耿直些,他問涂山嬌:“敢問涂山夫人,當時我想追向鹽神,您為何阻攔,可是有什么不對?”
涂山嬌說到:“我也是在鹽神歸位的瞬間,通過三生石記錄的回憶才發現了端倪。”
“鹽神并非奪舍重生,可以說她就是晚晚,晚晚也是她。因此就算剛才追去,也沒有手段可以相救。”
“怎么會?!”嫦娥驚呼。大禹和大羿也是同時蹙眉。
“唉,”涂山嬌嘆息一聲,揮手間浮現三個光團,緩緩飛入其余三人的眉心。“這是晚晚方才的所有經歷,諸位可以一觀。”
神識的翻閱速度很快,幾乎只是幾個呼吸,三人都看完了全過程。
“砰!”大羿憤怒地砸向八仙桌,“無恥!怎能欺騙深愛自己的女子!”
嫦娥也是滿含怒色。
大禹雖然早有所知,但也是此刻才知道其中細節,此刻他滿臉復雜,最后只能長嘆一聲。
涂山嬌將大禹的神情看在眼里。他的態度自己早該知曉,畢竟大禹和廩君曾經的處境太像了——救世主、領袖——可是,為什么自己還是會寒心呢?
涂山嬌壓下眼底的自嘲,接著說:“所以,自從鹽神被害,神魂便歸于天地。而天地之間的持續運化,讓鹽神的一魂與其他靈氣相合,組成了弓晚晚的靈魂。”
此言一出,連大禹都皺起了眉頭。
他們都知道,萬物一齊,人或是其他,都由天地靈力所運化。就像女媧摶土造人,泥團可做成阿貓阿狗,也可做成張三李四。然后一生窮盡,再次和成泥團。曾經阿貓的一部分和李四的一部分,也可能被捏到一起,成了王五。王五的一生便是新的開始,可以說有阿貓的一部分,但再也不可能分離出去。畢竟,阿貓的曾經,也或許有趙六的碎片。靈氣分分合合,運化無常,無窮無盡,無終無始。
所以可以說,弓晚晚的部分就是鹽神,而鹽神的全部就是弓晚晚,她們的神魂始終一體,不可分割。
原本會一直這樣下去,但自從上次河伯誤打誤撞用引魂陣從天地間凝聚了鹽神的全部神魂,事情就一下變得更復雜了。就像一個泥塑因為新加入的泥團,有了第二次塑形細化的機會,而且是朝著鹽神的方向被塑形。可以說從那之后,弓晚晚其實已經潛移默化地變成了鹽神。
河伯此次的陣法,只是徹底激活了附著在鹽神神魂中的記憶,弓晚晚因此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鹽神。
三生石在鹽神蘇醒的剎那,拼盡所有,才從完整的神魂中扯出弓晚晚的部分記憶,封存在三生石中。但這也只是權宜之計,因為除非鹽神死去,神魂才有再次化歸天地重組的機會。但可惜,自然神的生命幾乎永恒,屬于弓晚晚的一切可以說再也沒有擺脫鹽神獨立存在的機會了。
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任何的外力已經不可能解救“弓晚晚”。唯一的辦法是:鹽神放棄自己的所有記憶,抹去神魂中自己的所有屬性,將身體的主導權還給“弓晚晚”。但這也意味著,鹽神將永遠消失在天地之間。
這,可能嗎?
四個人都沉默了。
涂山嬌沉聲總結到:“所以此事只能徐徐圖之……但我們要先保證鹽神不會洗去晚晚的記憶,這樣事情才會有轉機。”
四人就此事達成共識。嫦娥和大羿暫時不回月宮,與大禹兩人輪流盯著鹽神。
大家約定好之后便各自往禹王宮內尋找住處。大禹往后院走去,在草叢中假山石畔忽然看到一抹光亮。他先是緊張地用法力掩蓋住,左右觀察少息,才彎腰拾起。是一塊玉石。
大禹溫柔地摩挲著玉石上的刻痕,仿佛老熟人般笑言到:“何時落了一塊在這里?”
正在笑著感慨間,背后突然傳來涂山嬌的聲音:“這是什么?”
大禹嚇了一跳,下意識收起玉石。微微有些僵硬地轉身沖著涂山嬌笑到:“哪有什么?”
誰知原本被他藏起來的玉石被涂山嬌的法力托舉著再次懸浮在兩人之間。
這法力顯然是涂山嬌早已附著在上,因此才能無視大禹方才的施法。這塊石頭正是涂山嬌當時從河底崩裂的山體中發現的石頭。
大禹的表情微微有些裂開,他此時當然看出來這塊玉石是涂山嬌故意放在路上引他來認的。可是,他該不該說?
涂山嬌不想給他顧左右而言他的機會,將玉石推進至大禹眼前,看著他說:“玉石上刻了我在家中閑坐的畫像,落款的時間應當是我二十六歲的生辰,那時我們成婚八年。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成婚八年。涂山嬌也在回憶。當時她實在受不了大禹五六年不回家,于是寫信提議讓疏浚的工人分批次放假,讓工人們能夠有機會和家人團圓。大禹收到家信后采納了這條意見,并回信贊揚了她的慈悲心,說為自己娶到涂山嬌而感到幸運。
涂山嬌還記得當時她滿懷期待打開這封信時的悲涼,還有失望透頂。
她想要的哪里是什么贊揚,只不過是想說“她想他了“,然后盼望著大禹能夠在她生辰這個特殊時刻回家看看。
涂山嬌就這樣看著從一線工地上陸陸續續回家的工人們,看著他們帶著妻兒老小一家人歡天喜地地上門向自己表示感謝,看著原本寂靜的城池忽然間有了生氣,每家每戶都洋溢著幸福的笑聲和深夜里親密的低喁聲——而她依舊是冷衾冷枕。
再熾熱的人在冷清里沉得久了,一顆心也會寒透的。
涂山嬌自成婚后再也沒有過過一個生辰。她曾以為大禹早忙忘了,和天下大事比起來,自己的生辰在他那兒根本微不足道。
可這塊玉石又是怎么回事?那上面明明白白自己生辰的落款又是什么回事?!
大禹還在支支吾吾,他不知道該如何開這個口。
涂山嬌忽地沒了耐心,她收起玉石,失望透頂地轉身就走。大禹見不得她的失望,慌張地上前來牽她的手。在追到近前的時候,涂山嬌出其不意地一個轉身,一道法術已經打入大禹體內,天旋地轉之間,涂山嬌和大禹的神魂已經進入大禹的記憶空間。
吹灰拓形。高禖神的專屬法術。弓晚晚曾經使用過,涂山嬌自然也會。該法術適用于有借住有情人間的信物,拓展出相關記憶。
涂山嬌見問不出來,便不得不使計擾動一下大禹的心緒。否則以她的法力很難在大禹有防備的情況下對他施法。
大禹的記憶空間中,兩人還是相對而立,玉石懸浮在兩人之間。
但此時的玉石周身散發出瑩瑩光線,如細絲般朝遠處探索,不多時,一個接一個的玉石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在兩人形成的真空圈外環繞了一圈又一圈,仿佛碎星星環,天河明滅。
一百個、兩百個……一千個、兩千個……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借著高禖神的力量,涂山嬌能看清每一塊玉石上的紋路。是她觀星、喝酒、倚窗、尋梅、看花、撥簾……是她生活中的每時每刻。……而落款是她每一年的生辰。
但更多的玉石之上,刻痕間隱隱有血光散出,那是他們決裂后的每一年。并非真的由血刻印,而是雕刻的人心頭泣血,于是在記憶空間中會幻化出血色光暈。
涂山嬌心頭哽澀一片,四肢百骸竄起閃電般的刺痛。
她以為,她以為大禹并不在意她的生辰。就像和他的大業比起來,她從來都不夠重要。她一直這樣以為,甚至已經可以平靜接受這就是他全部的愛。
可是,這些觸目驚心的,幾千年如一日的堅持,讓她驚覺,大禹的愛比她想象中來得更深,更綿長。
“哈,哈哈,哈哈哈哈……”涂山嬌捂住眼睛,擋住落下的淚水,苦澀自嘲地笑到。好似她的悲苦突然有了宣泄的口子,而委屈也有了對等的人來傾聽。
大禹一陣手足無措。涂山嬌從來沒在他面前哭過,尤其是醒來之后。
他不知道涂山嬌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本來覺得這是自己該做的——為自己的妻子做一件禮物。只不過過去他們離別太多,他竟從未在她的生辰那天當面送出禮物。
現下看著她哭,露出從未有過的脆弱和崩潰,大禹心底也是酸澀難當。他只有愧疚和心疼。看到涂山嬌的反應,他怎會想不到她的在意。他從未如此刻時意識到,他過去無意間帶給她的創傷!
大禹上前輕輕攬過涂山嬌,任由她埋頭在胸口低泣。涂山嬌也沒有推開。
兩人的耳邊只有涂山嬌斷斷續續的哭聲。兩個人之間竟有了醒來后難得的靜謐。
等到哭聲漸息,大禹只聽見涂山嬌輕輕說了一句:“阿禹,我們到此為止吧。”
大禹僵立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從他懷中抽離的涂山嬌。
“為什么?我們這幾個月分明……”大禹沒有說完,但是他真的以為他們快要和好了!哪怕不是名分上,只要能讓他在她身邊照顧她,也可以!可是為什么?!
涂山嬌已經冷靜下來,她現在無比的冷靜。
在看見鹽神之前,她雖然嘴上沒說,但其實也已經心軟了。或許往事太久遠,而眼前的大禹太真實,讓她看到的都是他的好,而曾經的矛盾和痛苦已經緩緩遠去。她想:為什么不就這樣過下去呢?他們的面前已不再有阻礙。
可是鹽神和廩君的故事讓她警醒——廩君和大禹太像了——鹽神的下場還不夠慘烈嗎?
是,大禹是愛她。涂山嬌從未懷疑過這件事,甚至大禹比她想象中還要更愛。但這更可怕!
就像這些玉石,大禹已經如此深愛了,卻沒有一年,空出哪怕一天,回來與她同祝生辰!
她永遠排在他的萬民之后。
就像鹽神永遠不是廩君的首選。
自己和大禹本質上永遠不是一路人。就算勉強再次在一起,又能改變什么呢?
強求到底,也不過是鹽神的下場。所以她說: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