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神按照身體的記憶出現在了弓晚晚的家鄉,巴城。只不過正在她猶豫該怎么出現在弓晚晚家人面前時,一個關切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
“耶幺兒,回來啷唉不說一聲吶?”鹽神轉頭看去,一個約莫五十歲的微胖婦人出現在她身邊。鹽神心底浮現出此人的身份:大姨。
鹽神不知道該怎么應對面前的這個人,畢竟她從前只有一個哥哥。而且她哥哥和她一樣是自然神,不必去過分回應什么,他們的情緒都是淡淡的。
不過在此人面前好似不用回答什么。大姨看鹽神愣愣的也不說話,打趣到:“啷唉莽起了,腦殼一zua起,心情不好哦?你媽老漢曉不曉得你到了哦?我給她們說。”
然后就拿出手機在“相親相愛一家人”微信群里發了消息說她回來了。
接著就拉起“弓晚晚”的手,說著:“先到我們屋頭耍一會兒不?等你媽老漢來接。行李箱有沒得?你早點說嘛,叫你弟弟開車去車站接你。”
鹽神腦子里自動浮現出這位“弟弟”的身份,是大姨的兒子。弓晚晚她大姨全程嘴就沒停過,熟稔到根本不需要鹽神回答什么。
鹽神不理解,這就是“家人”嗎?凡人都是如此?還是說,凡人都和廩君一樣會演?鹽神想到這里,眼神暗了下來。剛剛被柔軟溫暖的大手牽住帶來的漣漪又平息了下來。
然而后面幾天鹽神根本沒有心思再傷春悲秋,她太忙了。
這個弓晚晚怎么有這么多朋友?!
那個微信里每天都在約局,初中同學一兩批,高中同學兩三批,還有高中學妹,高中學姐,更不提還有小學同學兼發小,那幾乎是約了一次再約一次。
早飯可以約米線面條,午飯約干鍋川菜,下午約酸辣粉涼面涼蝦泡粑,晚上約火鍋串串柴火雞,吃完晚飯還能約個唱歌散步打麻將……
怎么會有人早上八九點出門,坐四十分鐘車就為了約一個米線啊?!
鹽神崩潰。她雖然很快發現當她不想說話的時候,弓晚晚這具身體居然能自己下意識去應對。這些局都是“弓晚晚”自己約出來的。要不是鹽神篤定那個“弓晚晚”仍舊被“鎖”在三生石里,她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被奪舍了。雖然這樣也好,鹽神可以離線托管,至少不必擔心被“弓晚晚”身邊人看出端倪。
可是,每天吃這吃那跑來跑去的人是她啊!
不幸中的萬幸是,弓晚晚的朋友們幾乎都沒有早上。鹽神也能跟著睡個好覺,不然她真的會瘋。
這就是凡人!都是應酬,虛偽的人情往來!
鹽神在心里吐槽著。但她只是嘴硬,她不是感覺不到“弓晚晚”實際的感受。“弓晚晚”是快樂的。
回到巴城之后的每一天,“弓晚晚”都非常輕松,又都很踏實。跟朋友見面的時候尤其輕盈,高興得心情都要飛起來。
凡人!沒見過世面!鹽神感受著這樣的喜悅,又多吐槽了一句。壓下了自己微翹的嘴角。
然而朋友們吃完晚飯約著再去打麻將,“弓晚晚”說什么也不去了。鹽神心里奇怪,這是為什么?
只聽見“弓晚晚”跟朋友們解釋到:“快九點了,我要回去了。”
朋友們微勸了兩句也沒再堅持,好像都習慣了“弓晚晚”的門禁。鹽神又吐槽了一句:看吧,沒人是真心想讓你跟她們玩。“弓晚晚”居然一點沒覺得不舒服。“看不清人心。”鹽神在心里補了一句。
等到弓晚晚坐公交回家已經快九點半了。她打開門,發現客廳的燈留了一盞昏暗點的,爺爺奶奶都半躺在沙發上。
“還沒睡嗎?”“弓晚晚”邊換鞋邊說。
爺爺奶奶在鑰匙聲響的時候就醒了。奶奶說:“等你耶。你回來我們就睡了。”
然后雙雙起身往臥室走去。
“弓晚晚”說:“給你說的莫等我,你們各人去睡。”
奶奶笑笑:“你回來了還是放心。早點睡,莫耍手機。”
“弓晚晚”含糊地點點頭,爺爺奶奶已經都去睡了。
鹽神心底有些說不出來的情緒在流動。
等到爺爺奶奶臥室門“啪嗒”一聲關上,隨后靜默了一切聲息,明亮的客廳里只剩下鹽神一個人的時候,洶涌的情緒如浪潮般淹沒了她。
她跌坐在沙發上,任由情緒泛濫。
她無法再自欺欺人地說這一切都是假象了。家人的關心如潤物細雨一般無聲無息,卻在點點滴滴之后終于扣開了她的心門。
鹽神也恍然明白朋友們沒有挽留她離開只怕也是因為太過熟稔。
鹽神在終于愿意相信人間真情的時候,第一次羨慕起了“弓晚晚”。“弓晚晚”永遠可以在這些人面前做自己而不用擔心被拋棄或者算計。
新年過得又熱鬧又迅捷。
她看著團年時回家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在廚房里忙碌的畫面,熱氣騰騰的鍋灶,流水一樣擺開的菜肴和碗碟。還有晚飯后坐在客廳大沙發上的一家人,姑姑在幫奶奶修手機,姑父在和媽媽聊表弟的學習,爺爺開著電視但眼睛緊密關注著關于表弟的聊天,爸爸在廚房洗碗。
一切都這么親密和諧,就像一家人。不對,應該說本來就是一家人。
奇怪的事,鹽神并沒有覺得“弓晚晚”不屬于這里。但她明確地知道,自己不屬于這里。
初一二三一眨眼就過去了。“弓晚晚”被朋友們再次約出去,這次可以晚些回家,因為爸爸媽媽過來了爺爺奶奶就可以先睡,因為爸爸媽媽會等她。
不過鹽神還是沒有回去地特別晚,她保留了“弓晚晚”的習慣,步行回家。
但是今天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鹽神走入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
原本一直盯著她的大禹皺了皺眉頭,也跟了過去。
今天涂山嬌并不輪值,但她在禹王宮看著大羿和嫦娥,也坐不住,鬼使神差地出門了,又鬼使神差地跟在了大禹后面。
鹽神走到一處路燈下站定,頓了頓,說到:“出來吧。”
大禹和涂山嬌自然知道不是叫他們,因為鹽神早就知道他們在跟著她。鹽神從來沒有刻意遮掩她的行蹤。
果然,陰影中走出來一個人,廩君。
這是鹽神給了廩君一箭之后,鹽神第一次見到廩君。
除了臉色蒼白些,神情憔悴些,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鹽神也看不出什么喜怒,但她也不說話。
廩君沙啞著開口:“你愿意見我了?”
鹽神聽見這樣的廢話只想轉身就走,廩君瞬移過去抓住她的手。
涂山嬌也顯出身形,隱隱威懾住廩君。大禹自然是緩緩跟上,站在涂山嬌身邊。
鹽神轉身,眼神瞥向拉扯的那只手,無聲的抗議。
廩君緩緩松開了。他隱忍淚意,鄭重地說到:“對不起……”
只是這樣三個字,鹽神的眼里卻泛起了淚花。她深吸一口氣,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這是我應得的。”說完再次想走。
廩君快走兩步擋在她身前,語氣懇求地說:“我對不起你太多,至今也沒法彌補一二。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我萬死不辭。”
“那倒確實有一件。”鹽神冷冷地說,“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廩君聽到這句話,突然大力地再次抓住鹽神的手,力道大得鹽神以為他要當面謀殺。
廩君像是還在壓制情緒,他壓著聲音說到:“
唯有這一條我無法做到。我可以用盡余生在你身邊贖罪,求你能不能不要像陌生人一樣對我。明明你這些天,你這些天也感受到了人間真情不是嗎?我們曾經也是家人,我們也可以擁有這樣沒有條件永不背叛的感情……”
鹽神一把甩開他的手,此刻她就像突然被戳到痛處一樣,她拼命用不屑的神情壓制住歇斯底里。
“永不背叛?哈,哈哈哈哈哈……”鹽神傷痛地笑到,“廩君,你是不是忘了,你殺了我!”
說到“殺”字的時候,天空驟然劃過一道閃電,照得鹽神的臉龐白若鬼魅。
這些天,“弓晚晚”擁有的一切越來越讓鹽神真正體會到凡俗間“家人”的定義,她現在才漸漸懂得了人世間的感情。但同時,鹽神也越來越不甘!她見過了這樣純粹、深厚、長久的感情,又怎么能容忍曾經那充滿算計,滿腹謊言的愛情?!不,應該說,鹽神開始懷疑,自己和廩君之間,真的是愛情嗎?畢竟那時的自己,連什么是真正的感情都不知道。
何其荒謬啊。
鹽神想,曾經的自己,可真像一個傻子。偏偏眼前這個人還如此大言不慚,還有臉提起“家人”這兩個字?
廩君一張臉也急得漲紅,他實在是太害怕了,他發現鹽神醒來之后比他想象中更加決絕,而他也比他想象中更加不能承受失去。
廩君慌不擇言,他說:“我那時是沒有辦法……我,我是他們的首領,我有責任帶他們過河,而你……我,我是說,我……”曾經能言善辯的領袖此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鹽神眼中滿是諷刺,她語出譏諷:“大禹也是首領,他也有責任在身,怎么沒見他殺了涂山嬌呢?”
廩君被這樣輕飄飄的話噎得雙眼通紅。
大禹和涂山嬌原本現在不遠處靜靜觀看,聽得鹽神提及自己,都不自覺提了一口氣。
廩君抬頭看了一眼大禹和涂山嬌,只覺得路燈下并肩而立的兩個人分外刺眼,他頭腦中繃著的弦驟然斷了!
廩君不管不顧地大聲說到:“那是涂山嬌沒有擋大禹的路!如果涂山嬌擋了大禹的路,你看大禹會不會殺她!”
“轟隆!”廩君話音剛落,一道響亮的雷鳴響徹天空。閃電幾乎同時照亮了在場四張慘白的臉。
大禹和涂山嬌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話臉上失去了血色。大禹只覺得一道涼氣從腳底直竄上腦門。大禹下意識想去看涂山嬌的臉色,但卻在即將轉頭過去的時候生生止住了。他不敢在此刻看涂山嬌——他當然想大聲告訴涂山嬌他一定不會這么做!但內心卻仍有一道聲音穿過一片混亂叩問他:真的嗎?
鹽神同樣愣住了,半晌之后,她輕聲說到:“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鹽神的神情似哭似笑,眼角卻固執地保留了高傲的弧度。“你其實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甚至如果重來一遍你依然會這么做是吧?”
鹽神虛幻的聲音如同從夢中傳來,廩君下意識反駁:“不,當然不是……當然,不是……”但他也說不出更進一步的話。在此前的千年歲月里,他其實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也想出了很多其他辦法。但看著此刻鹽神心痛如絞的神情,他說不出口。
因為他知道,無論如何周旋,那時的鹽神和那時的他之間,一定是死結。
最好的辦法是不曾相愛。形同陌路。
恰如此時的鹽神和此時的他。
但他不甘心放手!
廩君沒有意識到,此刻他的偏執一如千年前的鹽神。
鹽神默默地看了會兒語無倫次如墜哀霧的廩君,忽然間覺得疲憊至極。她哂笑幾聲,如夢幻泡影般消失了。
廩君再次失魂落魄地留在原地。
涂山嬌轉身走了。大禹破天荒沒敢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