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緩緩攀上潮白河大堤時,夕陽正把楊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那些鉆天楊啊——
像被大地突然舉起的手臂,爭先恐后地夠著天空。它們的葉子在風里翻飛,每一片都鍍著金邊,仿佛穿了一件會簌簌作響的綠綢裙。蟬
聲忽然稠密起來,忽又稀疏,像誰在調試琴弦,要把整個夏天的故事都調成同一支曲子。
這時,一只柳鶯“呦——呦——“地叫了兩聲。
河水立刻“啾——啾——“地應答。
楊樹們也跟著“沙沙——沙沙——“地笑起來。
潮白河的水波里躺著半個太陽。那些粼粼的波光,多像媽媽年輕時戴過的金項鏈啊——從我們眼前一直鋪到天邊,每一道褶皺里都藏著
碎金。岸邊的蘆葦彎腰蘸著水寫字,寫一筆,停一停,像是等著誰來認領這些水做的情書。
媽媽忽然伸手關掉了空調。“開窗吧。“她說。
她嘴角含著笑,眼角卻閃著光。我知道,這是故鄉的風在吻她藏在皺紋里的鄉愁。
迎賓大道像被施了魔法突然變寬。那些修剪成寶塔形狀的松樹,多像列隊的親人——
少年松還帶著毛躁的枝椏,像剛考上大學的表弟;
中年松沉穩地托著積雪,像總愛說“有我在“的二叔;最遠處那棵蒼勁的老松,分明是拄著拐杖卻堅持要來接我們的外公。
“教授,“司機輕聲提醒,“要提速了。“
我正要關窗,媽媽忽然按住我的手:“等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整片楊樹林的味道裝進肺里帶走。
手機屏幕亮起。
“你爸爸...“媽媽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軟,“他蒸好了螃蟹,正剝蒜呢。灶臺上還煨著你最愛喝的蓮藕湯。“
她摩挲著手機邊緣的樣子,像是在撫摸那些被油煙熏黃的舊時光。城市的高樓像退潮般向后退去。
“奇怪,“媽媽把掌心貼在胸口,“離得越近,這里跳得越厲害。“
暮色中,她的眼睛亮得驚人:“記得嗎?你小時候總說,家里的電燈是偷了星星做成的。“
我忽然說不出話。
因為此刻,在無數扇亮著燈的窗戶里,我已經認出了我們的那一扇——
窗簾是媽媽去年親手縫的淡藍色,此刻正被風吹得輕輕鼓起,像在朝我們招手。窗臺上那盆茉莉,一定又開了十七朵。而那個在廚房里
忙碌的身影,會把第一勺熱湯,吹了又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