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之巔有天池水,明澈如鏡,照徹云影。
山腳下排房成列,我曾如蜻蜓,在此點水棲居三個月。
母親在此工作,我讀二年級。隔兩戶有位四年級的姐姐,每日牽我去學校。啟程前母親總拽緊她袖口:“刮風時千萬攥牢這只小手——戈壁的野風專卷小豆丁!”
她的手心總汗津津的,每當狂風裹著砂石撞來,我便成了她腕上叮當亂響的鈴鐺。放學時她影子總先斜進教室門框,連值日也奪我掃帚:“粉塵嗆嗓子,你管畫板報去!”
那日筆盒里鉛筆全禿了頭,我蹭到她家窗根下。
“姐…借支筆行么?”
鐵皮筆盒“啪”地彈開,五支鋼筆列隊閃光:“盡管挑!”
“老師要我們用鉛筆寫字…”
她抽出锃亮的金星筆塞進我掌心:“在咱們地界,天池水都能蘸著寫字!”
第二天課堂才知闖禍——鋼筆在田字格里漫出朵朵藍云。我咬得筆帽滿是牙印時,窗欞已撲滿雪蛾。作業本空白處結起冰凌,門簾忽被風掀起:
她睫毛掛著霜,掌心卻托著五支削好的鉛筆,削痕如花瓣層層綻放。“早猜到你沒小刀!”嵌紅梅的折疊刀輕落我課桌,“以后你的筆,我包了。”
那個冬天,天池凍成青玉,但火墻把排房烘成暖巢。
后來從褥底摸出那支鋼筆時,筆尖早彎成垂首的鶴。幾次攥著它徘徊在她家門前,話滾到舌尖又凍住,最終只將鋼筆裹進繡藕荷的手絹,悄悄擱在她窗臺上。
今天重返天山,雪水正沿舊渠叮咚奔走。
盤腿坐上炕氈時,搪瓷缸已遞到眼前:“喝呀,你小時候總偷掀我缸蓋。”
奶香蒸騰中,我觸到兜里硬物——那方褪色的手絹竟一直跟著我漂泊。
“姐,那年還你的鋼筆…”
她忽然笑出聲:“早看見筆尖的牙印啦!傻丫頭,那支筆本來就要報廢——”
她指尖點向我心口:“倒是你,把這樁小事窖藏三十年?”
窗外天池漾開漣漪,千年雪峰在波心輕輕搖晃。
原來最沉的歉意是澄澈的,
最舊的秘密是滾燙的,
像此刻缸中晃蕩的奶茶,將三十載光陰
熬成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