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燒那日,母親與醫生的低語針般刺進耳膜:“這月第三回了……”
我蜷在長椅數瓷磚裂縫,白熾燈光在藥水味里浮沉。她紫紅圍巾的暖意猶裹著記憶——那曾是將我從頭到腳包成春卷的襁褓,是大衣里熨著心跳的暖巢。如今這暖巢裂了縫,因我成了母親工作簿上猩紅的叉。
被寄放奶奶家后,我常踮腳望天。
天空藍得似倒懸的深海,云絮如撕破的紗巾游蕩。多想裁下一縷,托它捎話:
“媽媽,我眼里的淚花會結成鹽粒嗎?”
云影掠過面頰時,我猛然張開雙臂——
風灌滿衣袖的剎那,淚卻模糊了視線。
一只云燕倏地掠過霞光。
“喳、喳、喳!”啼鳴散成斷續的密碼:“莫哭…媽媽知曉…再被警告工作就飛了……”
燕影消逝處,母親的幻象立在麥浪尖上,衣角觸手可及,懷抱卻隔著重山。
蜻蜓的翅尖挑著夕照飛來,多像母親乘的銀色鐵鳥;
蜜蜂繞著野菊打轉,蟄疼了舊日玩伴的名字;
蝴蝶停駐的豆架上,奶奶的呼喚突然穿透蟲鳴:
“小鈴鐺,來揪底下的老豆角!”
我趴進泥土,指甲掐斷豆柄。奶奶的籃筐漸滿,汗珠順著頸溝流進淺藍背心:“給你小嬸送些,大姐二姐家分些,余下的燜面配黃瓜蛋湯,香掉牙哩!”
暮色浸透她眼角的溝壑,白發在晚風里泛起銀光。
洗腳水氤氳的熱氣中,奶奶脊彎如弓。
她枯掌掬水澆上我腳背,繭粒刮過趾縫如粗陶打磨白玉。汗味混著皂香漫來——那氣息竟與母親體香重疊!
我嗓子一緊:“我自己來……”
她卻攥緊我的腳踝,猝然俯首親吻腳趾:“瞧這胖腳丫,活像剛出土的藕節!”
唇溫烙在皮膚那瞬,暖流如熔巖奔涌。
梁上乳燕的啁啾、盆中濺起的水花、奶奶笑彎的眉梢,忽然在蒸汽里旋轉交融——
原來有些懷抱,
能化作風中捎不走的云;
有些親吻,
會把星光種進腳心,
長出
整個童年的
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