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爺爺每晚總要愜意地喝上兩盅酒。那天晚飯后，奶奶照例端來溫熱的水，幫我細細洗了臉和腳丫。洗得干干凈凈，心里也高興起來，我索性在暖烘烘的炕上翻起了跟頭。這淘氣的舉動，逗得爺爺和奶奶笑開了懷。

爺爺叼著銅煙鍋，慢悠悠地吸著。煙鍋里的火明明滅滅，在昏黃的燈光下，竟像在慢慢綻放著小小的煙花。煙霧繚繞中，爺爺的笑容格外好看：濃密厚重的眉毛彎如新月，笑起來的眼睛像盛著清水的兩汪小湖。高高的鼻梁下，嘴巴因為掉了幾顆牙，顯得有點癟。我忍不住大聲說：“爺爺，你要是不掉這幾顆牙，肯定比現在還要漂亮哩！”一句話，又惹得爺爺奶奶同時笑出了聲。

奶奶笑罷，來了興致：“我們小鈴鐺最聰明了！來，奶奶考你一個字：三橫、一豎、一個拐彎，再加四個小豬在吃奶。猜猜，這是個啥字呀？”我皺著小眉頭，使勁想了半天，只好老實承認：“老師……還沒教過這個字呢。”

“那你告訴奶奶，你上幾年級了？”奶奶追問。

我撓了半天頭，心里嘀咕：反正奶奶剛才夸我聰明呢！便硬著頭皮說：“我呀，上三年級啦！這個字……我，我忘了……”話一出口，心跳就怦怦加快，小臉也發起燒來，窘迫極了。“我……我想我該睡覺了……”我小聲嘟囔著，想躲開這難題。

可奶奶還在興頭上，不依不饒地說：“我們這幼兒班三年級的娃娃呀，看好嘍！這個字呀，是這樣寫的——”說著，她便在燈下伸出粗糙而溫暖的手指，在炕席上比劃起來：三橫、一豎、一個拐彎、再點四個點（代表小豬吃奶？），寫成了一個奇怪的字形。“喏，就是這個字！”

這時，爺爺輕輕磕了磕煙鍋，又吸了一口，那小小的“煙花”在煙鍋里明滅。他帶著寬容的笑意說：“你奶奶剛才寫的呀，是過去的老寫法，繁體字。現在用的字是簡化過的，是這樣寫的——”爺爺也伸出手指，在燈影里清晰地比劃出一個“馬”字。他溫和的聲音像一陣清風，瞬間拂去了我心頭的沉重和窘迫。

“馬！”我恍然大悟，突然想起來，“《看圖識字》本里就有！畫著一匹馬正跑呢！”可那天……我為什么沒寫這個字呢？哦，想起來了！

那天，奶奶讓我寫字，我才寫了幾個，就嚷嚷著：“奶奶，我寫了半天啦，手都疼了！”奶奶心疼地趕緊說：“瞧把我們孩子累的，手疼就別寫了，快歇歇吧！”其實啊，是因為我眼尖，瞥見南瓜秧上一朵黃花骨朵兒，正落著一只打盹的花蝴蝶！那五彩斑斕的翅膀，像塊小磁鐵吸住了我的心。我得趕緊去捏住它！得捏手捏腳，不能驚醒了它！

我屏住呼吸，急急走到跟前，小手猛地張開，對準那睡夢中的蝴蝶捏去——可它像有感應似的，翅膀一抖，蹭著我的指尖飛走了！它飛得不高，就在我頭頂上輕飄飄地轉悠，像是在故意逗弄我。終于，它又落回了另一朵黃花骨朵上。這回我學乖了，踮起腳尖，小手一點點、一點點地伸向它合攏的翅膀……

就在指尖快要碰到那夢幻般翅膀的剎那！一陣掃興的風吹過，南瓜秧一晃，那機靈鬼立刻被搖醒了，振翅又逃！

“哼，今天我非要捏到你不可！”我正跟蝴蝶較著勁，突然，一陣不祥的“嗡嗡”聲由遠及近！十幾只黑黃相間的毒蜂，像一團憤怒的小烏云，猛地涌了上來！它們圍著我，在我頭頂、肩膀上瘋狂地盤旋、沖撞！嗡嗡聲震得我頭皮發麻。難道蝴蝶還會搬救兵？我想跑開，腳下卻像生了根，只覺得它們似乎已經落在了我的頭頂，細小的爪子拽扯著我的頭發，拼命地掀動著頭皮！緊接著，一陣尖銳刺骨的劇痛從頭頂炸開——像被燒紅的針狠狠扎了進去！

“哇——！！！”劇痛讓我瞬間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眼淚模糊了一切，“奶奶！奶奶！我疼！我看不見東西啦！好疼啊！”

奶奶聞聲像箭一樣沖過來，一把將我緊緊摟在懷里，聲音顫抖卻無比堅定：“別怕！別怕！小鈴鐺乖，千萬別動！讓奶奶看看……天哪，是毒蜂！奶奶得趕緊把毒針和毒液吸出來！”話音未落，奶奶溫暖而柔軟的嘴唇就貼在了我劇痛的頭皮上，用力地吮吸著。一下，又一下……說來也怪，那鉆心的疼痛，在奶奶的吮吸下，竟真的慢慢減輕了，變成了微微的、可以忍受的刺癢。

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抬起頭，臉色有些發白，長長舒了口氣：“好了，好了，毒蜂那兩根要命的刺針拔出來了，灌進去的毒液也吸掉大半了……”她心疼地撫摸著我的頭。

第二天，我偷偷觀察奶奶，總覺得她的臉，比起前一天好像腫了些，胖了一圈……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奶奶在為我吸出毒液時，竟有一點點那致命的蜂毒，不可避免地順著她的喉嚨咽了下去……

看著爺爺煙鍋里明明滅滅的小“煙花”，看著奶奶溫和的笑臉，一個念頭在我小小的心里悄悄發了芽：等我長大了，一定要買好多好多香甜的點心給奶奶，給爺爺買最好的酒、最香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