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田軍，”田樹的嫂子嘆了口氣，放下剛掛斷的電話，“我們家老三說，他這兩天發燒38度多……我看啊，他就是不想來出這趟差。”

田軍正彎腰系鞋帶，聞言抬起頭，嘴角噙著笑：“熱戀中的人都這樣，魂兒早飛了！不信？想想咱倆當初……”他眉眼間漾開一片深情，那亮晶晶的目光仿佛帶著溫度，直直地撞進妻子心窩。她的臉“騰”地一下燒起來，暈開滾燙的紅霞。田軍抿著嘴笑了笑，推開家門：“我去公司碰頭會了。”

公司大院里，一輛加長的130卡車靜靜地停著，車斗里堆著綠色的棉被和捆繩。經理正坐在駕駛座上，捧著一個大茶缸子喝水，看樣子剛把車開過來。大伙兒漸漸圍攏過來。

這位三十六七歲的經理，細高個兒，長得白凈斯文。棕紅色的皮夾克、深藍色牛仔褲、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在灰撲撲的院子里顯得格外精神，引得人們不由得暗暗咂嘴稱贊。耿叔和李老漢，一個六十出頭，一個快六十了，互相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誰也沒說話，只是默契地給對方點上了煙。那眉宇間流露的意思，明明白白寫著：“瞧著吧，看這城里來的經理能把這倆‘土豹子’帶成啥樣。”

“嗯，報名去太原的兩位，田樹、潘金財，都來了嗎？”經理放下茶缸，聲音清朗。

“來了，我是田樹。”

“潘金財在這兒！”潘金財挺了挺腰板。

經理招招手：“兩位，過來一下。看看咱們今天能出發嗎？要是今天走，得讓其他人給家里捎個話，行不？”

田樹立刻接口：“我讓我大哥（指田軍）傳個話就行！大哥，你跟我家說一聲！東西……沒啥要準備的吧？”他看向經理。

“行，大哥你跟著去跟家里說一聲就行，其他的我包了。”經理爽快地說。

潘金財嘿嘿一笑：“我爸知道這事，老爺子說讓我放心去……‘旅游’！”他說完自己先哈哈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院子里顯得格外響亮。

“好嘞！兩位，上車，都坐前面副駕來！咱奔西山口上高速，六個半小時準到太原！路上有水有煙，咱仨點上，就當給車加油了！”經理拉開車門。

“地道！真棒！”田樹眼睛一亮，興奮地吸了口剛點上的煙，仿佛那辛辣的煙霧也帶著自由的滋味。“哦，老爸，我‘玩’去嘍！回來再幫您干活！”潘金財對著空氣喊了一嗓子，帶著點孩子氣的雀躍。

車子轟鳴著駛上高速，融入暮色。經理瞥了眼后視鏡：“兩位困了就瞇會兒？”

田樹望著窗外飛速倒退、被夜色吞噬的山巒輪廓，喃喃道：“這夜的輪廓里，就剩咱仨了……路燈在前頭，笑著穿過去……穿過去……”

潘金財沒說話，只是笑著，默默品味著這趟倉促旅程里“室友”（指經理）展現出的不同尋常的風采。他又從包里摸出一盒煙，拆開，給田樹和經理各遞了一支，并湊過去幫他們點上火。

沉默了一會兒，田樹嘶啞著嗓子，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問：“經理，等到了地方……能幫我們倆找個便宜點的旅店不？就那種……大通鋪，一天十來塊錢的？”

經理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無邊的黑暗：“等到了，估計得凌晨四點。我看這么著：咱仨先在車上稍微‘就活’（湊合）一下，天亮了找個地方沖個澡。趁這時候讓人給咱準備點熱乎早飯，吃完再踏踏實實睡一覺。睡醒了，洗把臉，再找住處，行不？”

田樹聽完，只能無奈地摸摸后腦勺，低聲嘟囔：“唉……也只好這樣了。”（場景轉換：太原某賓館）

前臺小姐聲音甜美卻公式化：“先生，我們是四星級賓館。住宿按24小時計算，標準間是每天60元。你們入住了六個半小時，按六小時結算，是45元。加上三位用的早茶15元，總計60元整。”她將賬單輕輕推過來。

經理二話沒說，掏出錢包付了錢。身后的田樹和潘金財，看著那賬單上的數字，窘迫得直呲牙咧嘴，不停地撓著頭，腳步悄悄往后挪。

“走得太急……兜里啥也沒帶……”田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是真……沒帶錢。”潘金財艱難地擠出后半句，那個“錢”字仿佛有千斤重，卡在喉嚨里。

經理轉過身，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對前臺說：“另外，我看你們外面停車場挺大。這車先存在你們這兒，費用最后一起結賬，請多關照。”他從容地接過寄存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半個小時了，經理去停車場放車還沒回來。田樹和潘金財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賓館锃亮卻冰冷的大門口來回踱步。他們心里沉甸甸的，必須得給經理一個交代——關于那六十塊錢。哎，街對面那些低矮相連的店鋪，看著既熟悉又陌生。街上行人稀少。那邊，肯定能找到便宜的小旅館吧？那才是他們心靈真正“需要”的地方。

“經理……他不會扔下咱倆不管了吧？”這翻騰上來的念頭，清晰地寫在了兩人焦灼的臉上。他們不自覺地靠近，潘金財掏出煙盒，抖出兩支。兩只粗糙的大手攏在一起，擋著凜冽的晨風，好不容易才點燃了嘴邊的香煙。

“喲！讓兩位‘老板’久等了！”經理爽朗的聲音突然響起，他快步走過來，臉上帶著笑意，“剛給咱聯系的大蒜老板通了電話，把車號留給他了。他說晚上派人來開車去裝貨——晚上干活清凈！等明天貨裝滿了，直接把車開到咱住的賓館大院就行。”他拍拍兩人的肩膀，“這下好了！咱仨能在這太原城，正兒八經放松玩兩天！這賓館里有臺球廳、棋牌室、游泳池，都恭候著兩位‘老板’大駕光臨呢！”

經理一手拉起田樹的手，另一手挽住潘金財的胳膊：“走！房間開好了，錢我都結過了！”

“啥？”“什么？你再說一遍？”兩人同時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賬單啊，我付過了。謝謝兩位‘老板’陪我出來‘旅游’玩這一趟！”經理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大男孩。快正午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三人身上。田樹和潘金財對視一眼，瞬間明白了。巨大的感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兄弟情誼涌上心頭。他們猛地一左一右摟住經理的腰，把他高高抬離了地面！

“一、二、三！”“一、二、三！”他們喊著號子，像對待最親密的伙伴，把他輕輕墩了兩下，才小心翼翼地放下來。

“兄弟！”田樹眼眶有點發熱，他緊緊握住經理的手，又看了一眼潘金財，“你這心意，我們哥倆記死了！但這錢，一定得從我們工資里扣！一定！”

潘金財重重地點頭，聲音有些哽咽：“我們都比你大，你得給我們留點體面……不然，傳出去像我們欺負小孩似的！”

話音未落，潘金財突然彎腰，一把將穿著紅棕色皮夾克的經理攔腰抱起來，原地轉了兩圈才哈哈大笑著放下。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連他們自己都有些愣神，心底那份滾燙的東西是什么？誰也說不清。

三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大頑童”，追著、鬧著、跑著、笑著，身上蒸騰著汗水和煙草混合的氣息，不知不覺跑出了城，來到一片開闊的田野。土路兩邊，立著一垛垛捆扎好的玉米秸稈，在寒風中相互簇擁著，發出沙沙的輕響。一陣凜冽的風悄悄刮過，枯黃的玉米葉子在秸稈垛間瑟瑟搖曳。

走在最前面，穿著皮夾克的“大男孩”經理忽然停住腳步，猛地回頭，手指著不遠處一個特別高大的玉米秸稈垛，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你們快看！那是什么？！”田樹和潘金財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秸稈垛的縫隙里，隱約露出一片刺眼的紅紅綠綠，還帶著奇怪的花紋！

“它……它還在動……還在動！”經理的聲音拔高了，他下意識地往后退，腳步有些踉蹌，手卻固執地指著那個方向。

田樹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幾乎退到他懷里的經理：“別怕！沒事，我看看是……”他穩住心神。

“別怕，我們看看……”潘金財也沉聲重復，巨大的身影擋在了前面。

三人瞬間屏住呼吸，貓下腰，像偵察兵一樣，躡手躡腳地向那個秸稈垛靠近。他們弓著身子，慢慢蹲下來，湊近那片詭異的顏色。

“像是……誰藏在這兒的活物？……還在動！”潘金財壓低聲音，喉嚨發緊。

三人交換了一個驚疑不定的眼神。幾乎是同時，他們各自摸出煙，點燃，深吸一口，仿佛要借那點尼古丁穩住狂跳的心。三雙眼睛死死盯著那蠕動的“東西”，盯了好半天，也辨不出所以然。

田樹深吸一口氣，鼓起最大的勇氣，慢慢伸出手，半攥著，輕輕勾住那紅綠織物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往外拉。他掃了一眼身邊如臨大敵的兩人：“我……我可打開了？”

一層冰冷、硬邦邦的花布面被掀開，露出底下同樣凍得發硬、裹得嚴嚴實實的另一層包袱皮。田樹顫抖著手，繼續解開——里面，赫然是一個小小的嬰兒！

那孩子頭頂稀疏，小臉凍得紫青，兩只小手似攥非攥，無力地蜷縮著。更駭人的是，他的肚臍處，暗紅的血絲正緩緩滲出，一直蜿蜒流到小雞雞和小屁股底下，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潘金財反應極快，立刻脫下自己的羽絨服，將孩子緊緊裹住。

田樹顫抖著手，輕輕摸了摸孩子的屁股下方，觸手冰涼堅硬。“他……他屁股底下的屎……都凍成冰坨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他立刻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雙手撐地，將耳朵緊緊貼到孩子小小的、冰涼的胸口。

“咚……咚……咚……”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

“他還有心跳！他還有心跳呢！怎么辦？”田樹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希望的光芒，他迅速把孩子裹得更嚴實，緊緊抱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暖那小小的冰塊，“他還有生命！他還有生命呢！”

“快！裹好他！裹緊點！”潘金財急聲催促，一邊慌亂地翻找著自己所有的口袋，最后從羽絨服內兜的深處掏出三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都……都在這兒了！快走！”

“我來抱！換把手！”經理的聲音也變了調，他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從田樹懷里接過那個脆弱的生命。(場景轉換：醫院急診室)

一位面容慈和的女醫生快步迎上來：“孩子怎么了？”

“醫生！醫生您快看看！”田樹聲音嘶啞，帶著哭腔，“這孩子……還有救嗎？求您救救他啊！”

“我們在玉米秸稈垛里撿到的！就在野地里！”潘金財語速飛快地補充。

醫生神色凝重，迅速而輕柔地解開層層包裹的冰冷襁褓。一個小護士過來，小心翼翼地幫忙剝離那些凍硬粘連的布片。

“還好……”醫生仔細檢查后，微微松了口氣，但眉頭依然緊鎖，“孩子生命體征還有，但非常微弱！嚴重失溫、脫水、感染！需要立刻搶救，補充營養液和生理鹽水，處理傷口，保暖復溫！”她迅速下達醫囑，然后轉向三人，指著嬰兒的臍部，“看這臍帶處理……也就出生三四天的樣子。誰這么狠心……先用干凈軟布給他臍部包好，腰這里再纏幾圈固定保暖。孩子必須立刻進保溫箱觀察！能不能挺過來……就看他的造化了。”醫生和小護士推著小小的急救床，飛快地消失在搶救室的門后。留下三個滿身塵土、心懸在嗓子眼的男人，呆呆地站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