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快八點了，肖經(jīng)理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手里提著的三瓶老酒叮當作響，他幾乎困得睜不開眼，踉蹌著摸到床邊，一頭栽倒下去，連鞋都沒脫。

“該讓他好好睡一覺。”田樹輕嘆一聲，走過去輕輕托起他的雙腿放平在床上，順手脫下了那雙沾滿灰塵的臭皮鞋。潘金財和田樹站在床邊，默默看了他好一會兒。兩人心里都清楚，這是在外奔波應酬的辛勞所致。

潘金財在肖小弟床邊靜坐下來，伸手把他擰成一團的褲邊仔細捋順，又輕輕褪下那雙同樣散發(fā)著汗味的襪子。他捏著襪子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水花在池中翻騰。他用力揉搓著，仿佛要把什么臟污洗去。這趟出游，本想著能幫上點忙，可終究還是……沒能幫上什么。……就像這奔騰的水花……它帶走的，何嘗不是那無聲流逝的歲月？搓洗間，潘金財?shù)乃季w飄遠了——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父親。那張刻滿皺紋的臉頰似乎正含著笑望著他：老人佝僂著背，裝滿一車沉重的煤塊，正推著車，一步步艱難地挪向地暖爐子。“爹，您腳下慢著點啊……”潘金財在心里默念，“您等著兒子回去，我一定……一定讓您稍微輕松輕松，您看著吧。”記憶中，父親的臉龐，似乎永遠帶著那抹堅韌而慈祥的笑意。

“噹噹噹！”一陣敲門聲打破了沉寂。“六零一二號，田樹匯款單！”郵遞員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請您仔細看好了，明天上午九點整到郵局取款。這是您的單據(jù)，請簽收。收款人，請在這里簽字。單據(jù)請收好，珍重。”

田樹簽收完，拿著匯款單走回房間，臉上有了光：“這下錘印定啦！明天上午取了錢，下午就能去看兒子了。剩下的，”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期盼，“就是等著拉一車年貨回家嘍！”

“哎，田哥，”肖經(jīng)理不知何時醒了，迷迷糊糊地問，“那是你兒子啊？那我該是你兒子的舅舅嘍？”

“是老舅舅嘍！”田樹笑著應道，走到他床邊坐下，“哥，我都聽清楚了。”他輕輕拉起肖經(jīng)理的手，攥在自己溫厚的掌心里搖了又搖，然后緊緊地抿著嘴，給了這位“兒子老舅舅”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他伸手，五指張開，輕輕撩起肖經(jīng)理額前的發(fā)絲，湊到鼻尖深深聞了聞——仿佛要記住這兄弟的氣息。田樹的眼圈微微泛紅，淚光在眼中盈亮閃爍。他順勢抄起肖經(jīng)理的雙腿，肖經(jīng)理也迷迷糊糊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借力坐了起來。

“來，兄弟，”田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今天哥幫你搓個澡，精神精神！走啦！”說著，便推著這位“兒子老舅”進了浴室。

等田樹從霧氣蒸騰的浴室出來時，已是一頭大汗。他走到自己床前，抖落出一套干凈的秋衣褲、毛衣毛褲，遞給肖經(jīng)理換上。看著煥然一新的兄弟，田樹由衷贊道：“好一個玉樹臨風的良秀書生啊！”“那咱們明早吃完早點就溜溜噠噠去郵局，”田樹計劃著，“取了錢，去醫(yī)院看看你兒子。然后咱們什么時候走呢？得根據(jù)孩子的情況定下來。”

“要是依著我說呀，”潘金財靠在窗邊接口道，“還是按原時間走，臘月二十五凌晨四點半到家，那會兒最心靜啦。”

“小弟我現(xiàn)在就想抱抱那小外甥啦！”肖經(jīng)理精神了不少，看看表，“哦，現(xiàn)在快午夜十二點啦。”

潘金財默默給每人遞了支煙，自己則倚在冰涼的玻璃窗前，望著窗外。深沉的夜幕下，星光點點閃爍，遠近的樹木枝椏在溶溶月色中伸展著清朗的輪廓，隨風悠悠搖曳。

“明天是臘月二十五了……明天要是出發(fā)的話，后天才能到家。”潘金財?shù)穆曇粲行╋h忽。

“潘金財老哥你喲，”肖經(jīng)理用下巴輕輕抵著他倚窗的肩膀，悠悠地說，“你又想你老爸啦？”他抬眼看了看田樹，兩人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隨即肖經(jīng)理拍了拍潘金財，“好！就聽你的！”

臘月二十五凌晨五點，寒意正濃。田樹抱著他和潘金財視若珍寶的孩子，輕輕拉開了自家的大門。“兒子，”他對著襁褓低語，聲音里滿是歸家的暖意，“咱爺倆兒回家啦！”屋里，妻子劉芳早已將鐵鍋添滿了水，只等爺倆一到就下餃子。不一會兒，她端來兩盤熱氣騰騰、水靈靈的白菜豬肉餃子，手上拿著筷子，還提了瓶二鍋頭，一起放在圓桌上。“來，我先給你滿上……”她說著，給田樹斟滿酒杯，“滿上來嘍！”

劉芳放下酒瓶，立刻撲到放著孩子的棉毯旁。她小心翼翼地將兒子抱起，臉頰緊緊貼著孩子的小臉，久久不愿分開。她解開包裹的兩層毛毯，看到里面穿著鵝黃色絨衣的小身體，目光溫柔地落在孩子小小的肚臍上。她俯下身，嘴唇在孩子柔軟的肚臍處停留了片刻。瞬間，一股洶涌的熱流直沖心窩——仿佛有千軍萬馬的聲音在她心尖滾過，最終化為無聲的悸動與圓滿。“孩子，”她在心底呼喚，眼淚無聲滑落，“從今以后，你就是娘的心頭肉。不論外面的風雨有多大，爹娘都給你撐起一片天。”

“等中午十二點前后，”田樹吃著餃子，輕聲對劉芳說，“咱兒子也該睡醒了，咱倆帶著他去給爺爺奶奶拜個壽去呀？”

“就這么著！”劉芳擦擦眼角，笑著應道，“小芳芳聽你的。”她側(cè)耳傾聽，“你聽，四周圍的炮竹聲，都想起來了……”

窗外，零星的爆竹聲此起彼伏，漸漸連成一片喜慶的樂章。屋內(nèi)，暖意融融，飯菜飄香，孩子的呼吸均勻而安寧。這一刻，是歷經(jīng)奔波后的安寧，是親情交融的溫暖，是辭舊迎新的希望——這就叫闔家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