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凌晨四點。夜色濃稠如墨,寒氣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刺透棉衣,直往骨頭縫里鉆。肖修明、潘金財和田樹三人,裹著厚厚的棉大衣,縮著脖子,站在田樹家蔬菜大棚外的空地上。三輛刷洗干凈、車廂鋪著厚厚稻草和塑料布的農用三輪車,像沉默的巨獸,靜靜地趴伏在黑暗中,車頭燈射出兩道昏黃的光柱,勉強撕開夜幕,照亮前方一小片覆著白霜的凍土。
棚門大開,一股混合著泥土、植物清冽氣息和成熟果蔬甜香的暖流洶涌而出,與外面的酷寒猛烈碰撞,瞬間在門口凝結成一片翻滾的白霧。棚內燈火通明,映照著里面熱火朝天的景象:十幾個臨時雇來的幫手,都是本村相熟的鄉親,穿著厚重的棉衣,戴著露指手套,正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他們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翠綠的藤蔓間,仿佛怕驚醒了沉睡的菜苗。沾著晨露、頂著小黃花的碧綠黃瓜,飽滿沉甸、紅如瑪瑙的西紅柿,紫得發亮的長茄,還有翠綠欲滴的嫩豆角,被一雙雙粗糙而靈巧的手輕輕摘下,又迅速而整齊地碼放進墊著柔軟稻草的塑料筐里。動作熟練,帶著一種收獲季節特有的、默契的韻律。筐子裝滿,立刻被傳遞出來,穩穩當當地裝上三輪車的后斗。田樹作為主人,站在棚口,像個指揮若定的將軍,一邊搓著凍僵的手,一邊低聲提醒著:“輕點,再輕點,別碰傷了皮!那黃瓜頂花帶刺的,最金貴!”
肖修明哈出一口長長的白氣,搓著手,跺著腳驅寒,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銳利地掃過每一筐被搬出來的菜,不時上手掂掂分量,檢查品相。潘金財則顯得有些緊張,他緊緊跟在肖修明身后,看著那一筐筐水靈靈的“田樹家的心血”被搬上車,眼神里充滿了期待,也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揣在懷里貼身口袋的那張硬卡片——那是田樹媳婦劉芳用舊掛歷給他做的工錢結算單,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記著他幫忙的天數和預估的工錢。這小小的卡片,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金財哥,”田樹走過來,拍了拍潘金財凍得硬邦邦的肩膀,聲音帶著一股振奮人心的力量,“看這架勢,咱這頭茬俏貨,五千斤穩穩當當!賣好了,給爹買好藥的錢就有著落了!你就擎好兒吧,今天該你的那份工錢,指定讓你揣得懷里發燙!”
潘金財用力地點點頭,想說點什么,喉嚨卻有些發緊,只從厚厚的圍巾后面“嗯”了一聲,眼神更加熱切地投向那幾輛漸漸被綠色和紅色填滿的三輪車。他心里清楚,這豐收是田樹家的,他盼的是自己那份辛苦錢能早點落袋,好回去給自家老爹也買點年貨。
裝車完畢,天邊才剛剛泛起一絲極淡的蟹殼青。三輛滿載著冬日里最珍貴綠意和田樹家希望的三輪車,轟鳴著,噴吐著濃白的尾氣,像三條蘇醒的鋼鐵長龍,一頭扎進黎明前最深的寒冷里,朝著燈火通明的市區批發市場疾馳而去。肖修明作為銷售經理,親自押著打頭的那輛車,貨主田樹和幫工潘金財各押一輛緊隨其后。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但三人心里都揣著一團火——田樹想著父親的藥錢和妻子的期盼,肖修明想著傭金,潘金財則想著那份能讓自己也松快點的工錢。
批發市場早已是人聲鼎沸,燈火輝煌,喧囂得如同煮沸的大鍋。肖修明顯然是這里的熟面孔,他靈活地指揮著三輪車擠到一個相對不錯的位置。車剛停穩,他就跳下車,動作麻利地和田樹、潘金財一起,把幾筐品相最好、頂花帶刺的黃瓜和紅艷欲滴的西紅柿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那鮮亮的色彩、飽滿的形態,在眾多蔬菜中瞬間脫穎而出。
“肖老板!今兒這黃瓜和西紅柿可真是俊啊!”一個大菜販子湊上來。
肖修明臉上堆起生意人精明的笑容:“張老板好眼力!田樹兄弟家的頭茬好貨!沙瓤西紅柿,脆甜黃瓜!您嘗嘗?”他順手掰開一個熟透的西紅柿,紅沙瓤誘人,汁水豐盈。又拿起一根小黃瓜,“咔嚓”一聲掰成兩半,清脆悅耳。他大方地遞過去。
一番討價還價,肖修明憑借過硬的品質和策略,成功賣出了高價。張老板爽快地包圓了一大半。緊接著,零售商販們爭搶著購買。潘金財看著那紅紅綠綠的鈔票像流水一樣,流進肖修明手里那個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挎包里,眼睛都直了。他緊張地計算著自己那份工錢該有多少,每一次肖修明拉開拉鏈,他的心就跟著猛跳一下。時間在喧囂和忙碌中飛逝。當三輪車上的菜筐見了底,肖修明用力拉上挎包的拉鏈。“走!找個暖和地兒,結賬分錢!”
三人開著空車,在一家早點攤前停下。肖修明特意選了個靠墻角的桌子。他小心翼翼地把挎包放在桌上,拉鏈拉開一道縫,露出里面滿滿當當的鈔票。
潘金財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呼吸都停滯了。他死死盯著那個包,放在膝蓋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肖修明沒說話,先是從里面拿出一個厚厚的報紙包,推到田樹面前:“田樹兄弟,這是貨款,扣掉本錢和人工,還有劉芳妹子念叨的那兩部手機錢,都在這兒了!點點!趕緊給老爺子買好藥!”
田樹咧嘴一笑,看也沒看,直接把報紙包塞進了懷里:“點啥點!肖經理辦事,我放心!”他拿起燒餅,狠狠咬了一大口,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嚼著,心里想著馬上能給爹買上好藥,暖流涌動。
接著,肖修明轉向潘金財,臉上帶著笑容。他拿出劉芳給潘金財的那個硬紙片工錢單,又拿出小巧的計算器。“金財哥,這是你這趟的工錢,咱按之前說好的算。”他手指在計算器上跳動,“刨去零頭,這是一千八百塊!辛苦了!”(注:此處工錢數額根據幫工市場行情調整為更合理范圍)“一……一千八?!”潘金財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這比他預想的還要多一些!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他感覺自己像踩在棉花上,巨大的喜悅瞬間淹沒了他。雖然遠比不上田樹那份,但這對他而言,也是一筆能解燃眉之急、讓自家過個好年的實在錢!
肖修明把數好的一千八百塊錢(主要是零票和部分百元鈔)推到潘金財面前。
潘金財的呼吸徹底亂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手指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那摞錢。冰涼的紙幣觸感,卻讓他心頭滾燙。他一把抓起所有的錢,也顧不得整理,一股腦兒地、緊緊地捂在了自己穿著破舊棉襖的胸口上。厚厚的一沓錢,撐起了他內袋。他用手臂死死地壓著那個鼓脹的口袋。一千八百塊!夠給老爹買件厚實的新棉襖,再割上幾斤肉,買點好煙葉了!
肖修明看著潘金財像護著命根子一樣把錢捂在懷里的樣子,嘴角浮起笑意。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熱湯,對田樹說:“田樹,手機錢在里頭了,回去給劉芳妹子一個驚喜!”
田樹嘿嘿笑著:“好嘞!這下爹的藥,芳子的手機,都齊活了!”他看向潘金財,大聲說:“金財哥!快揣起來!喝口湯,熱乎熱乎!這錢啊,是咱自己個兒掙的熱乎氣兒!”
潘金財被田樹的話驚醒,他“哦哦”兩聲,手忙腳亂地把錢捂得更緊。他抬起頭,看著肖修明真誠的眼神,又看看旁邊樂呵呵的田樹,再看看自己懷里這摞能改變自家年景的錢,凍得發僵的臉上,終于緩緩地、咧開了一個巨大而樸實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滿足,有輕松,但更多的是從未有過的、沉甸甸的踏實感。
“好……好!”他用力地點頭,聲音洪亮,“吃飯!咱吃飯!”他終于騰出一只手,抓起一個芝麻燒餅,狠狠地、滿足地咬了一大口。田樹家的豐收解決了藥錢難題,他潘金財的辛苦也換來了給自家老爹改善生活的希望,這個寒冬的清晨,充滿了滾燙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