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院里的除夕夜
夕照與生機
日頭西沉,將盡未盡之時,天邊涌現出大片金色的霞光。金紅色的云朵如同怒放的花朵,簇擁著半個天空,將西山的輪廓拉得悠長而柔
和,也溫柔地映照著山下靜謐的村莊和錯落的房屋。暮色四合,炊煙裊裊,年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
潘家大院沐浴在這金色的余暉里。坐北朝南的五間大北屋,寬大的玻璃門窗映著霞光。堂屋最為敞亮,東西各帶兩間廂房。東廂房也是
兩間,玻璃窗擦得锃亮。緊挨著東廂房的,是一間耳房改造的廚房。院子西墻角,用竹竿編起一米多高的圍墻,圈出了一大塊地方,那
是鴨子們的樂園。十六只鴨子,一水兒的雪白羽毛,頂著橘黃色的腳蹼,瞪著黑黝黝、亮晶晶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正沐浴在最后的霞光
里。它們“嘎嘎嘎”地叫著,搖搖晃晃地伸長脖子,時不時快活地扇動幾下翅膀,潔白的羽翼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金邊。
潘燕靜靜地站在東廂房的玻璃窗前,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紗簾,望向天邊那片絢爛的云霞。那云朵的形狀變幻莫測,織繡著金絲的紋理,
美得令人屏息?;秀遍g,她仿佛在那流動的金色畫卷里,看到了兩個朦朧的、依偎著的人影?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真切些
。
“哦!”一聲輕呼拉回了她的思緒——北屋的燈亮了!燈光透過窗紙,暈開一片溫暖的橘黃,在這漸深的暮色中格外醒目。
“的確,是亮亮的?!彼p聲自語,心中那點因幻影而起的漣漪迅速被眼前的煙火氣取代。該準備年夜飯了!念頭一起,腳步也變得輕
快?!暗眠^去從冰箱里拿塊肉出來化上,放在案板上解凍。然后去廚房挖面和上,得揉得軟硬適中。還得剁棵大白菜……”她一邊盤算
著,一邊快步走向北屋。
廚房里的交響
拉開北屋的門,一股混雜著煙味、酒味和男人汗息的氣味撲面而來。屋里光線有些暗,只有電視機屏幕閃著光。潘燕提高聲音,帶著笑
意:“呦,都睡醒啦?我給你們沏上茶水了,在茶幾上溫著呢!”
“還沒……還沒完全醒過盹兒來呢?!迸私鹭敶蛑L長的哈欠,伸了個懶腰。沙發上,潘老頭、耿叔、李老頭都歪靠著,肖修明也揉著
眼睛,顯然剛被潘燕的聲音喚醒,五個人都圍在電視機前,正播著《三國演義》,諸葛亮羽扇綸巾,侃侃而談。
潘金財站起身,活動了下筋骨,朝潘燕走來:“我來,我來弄茶水吧?!?/p>
“今天是三十兒啦,”潘燕提醒道,目光掃過眾人,“幫我拿塊肉,有現成的肉餡更好。我去和面了?!?/p>
“有肉餡!凍在冰箱里呢,我這就去拿。”潘金財應著,轉身走向冰箱,又想起什么,回頭問潘老頭,“爸,咱家還有韭菜嗎?包餃子
用?!?/p>
就在他回頭的瞬間,目光與潘燕投來的視線在空中碰撞了。兩人都微微一頓,隨即相視一笑,一種無言的默契在空氣中流轉。
潘老頭眼睛還粘在電視里的諸葛亮身上,頭也不回地應道:“有韭黃!行嗎?在廚房小筐里。”
“韭黃、白菜、豬肉,正好三鮮餡兒啊!”潘金財語氣輕快,帶著點小得意,“蓋簾我已經刷干凈備著了?!彼傅氖怯脕頂[餃子的圓
形蓋簾。
這會兒,肖修明灌了幾口熱茶,似乎徹底清醒了,精神頭也上來了。他笑嘻嘻地站起身,目光在潘燕和潘金財臉上來回掃了掃,主動請
纓:“我干點啥?別讓我干坐著等吃??!”
潘金財笑呵呵地指揮道:“你呀,任務艱巨!剝蔥、剝蒜,然后把蒜放到碗里,用搟面杖給我砸成蒜泥!記住嘍,得輕著點勁兒砸,別
太狠,砸出蒜油就發苦了。”他把一小捆蔥和幾頭蒜塞到肖修明手里。
沙發上的三位老頭——潘老頭、耿叔、李老頭——聽著年輕人的對話,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里都盛滿了笑意,心照不宣地“笑
瞇瞇”著。潘老頭忽然一拍大腿:“哎喲!差點忘了正事!一會兒十點半,咱們哥仨‘上班’的點兒到了!得去鍋爐房給地暖爐子添煤
掏渣!還得把煤渣車推到垃圾站去。這活計得干到明兒早晨四點半呢!”他站起身,又想起院子里的活寶,“噢,對了!聽這外頭嘎嘎
的,準是餓急了!我趕緊給鴨子們拌食去!”說著,他趿拉著棉鞋,大步流星地進了廚房。
廚房里,潘老頭手腳麻利。他往一個大塑料盆里舀了滿滿四碗米糠,又從案板下拎出一棵肥碩的大白菜,咚咚咚幾刀剁成碎塊,一起倒
進盆里。接著提起爐子上一直坐著的滾開水壺,嘩啦一聲澆在米糠白菜上。熱氣“騰”地冒起,帶著糧食和蔬菜的混合氣味。他用大鐵
勺使勁翻攪著,讓熱水均勻燙透?!暗脿F一小會兒,燙熟了才香?!彼哉Z著,從兜里摸出煙盒,叼上一支,“啪嗒”一聲,打火機燃
起一簇淡藍色的火苗。
他倚在門框邊,吸了口煙,看著外面忙碌的年輕人,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朝北屋方向喊了一嗓子:“修明老弟!蒜砸得咋樣啦?一會兒
給你再加三頭蒜、一把干紅辣椒、一塊姜、一小把香菜,都一塊兒砸嘍!砸得細細的,然后加上醋,滴上幾滴香油!嘖嘖,用這水靈靈
、剛出鍋的餃子一蘸,那滋味兒,才叫一個香??!”
這時,潘燕端著一個和面的大瓷盆走了進來,盆里是揉得光滑的面團。她臉上帶著干活后的紅潤,笑著問潘金財:“看,我和的面夠嗎
?我心里沒譜,怕做少了不夠吃。”
潘金財正在解凍肉餡,聞言走過來,用手指按了按面團,又掂量了一下肉餡的量:“嗯…還得再添上兩碗面!面和餡得勻乎。孩子,今
天可累著你啦?這一大攤子事兒?!?/p>
潘燕搖搖頭,笑容溫婉:“沒什么,不累。在家也常做這些?!?/p>
潘金財把化開的肉餡盆端過來:“爸,您看看,這是二斤半肉餡。配一顆大白菜,再加半斤韭黃,夠不夠?”
潘老頭在廚房門口探出頭,經驗老道地指點:“夠了夠了!記得在肉餡里磕四個雞蛋,稍微點上點二鍋頭酒去腥提香,花椒鹽多放點,
味精也來一點。白菜不用使勁擠水,洗干凈了控干,甩甩水珠子就行,這樣餡兒才水靈!”他的目光在兒子和潘燕之間掃了掃,又補了
一句,“餡兒打水得順著一個方向攪,上勁兒!”
潘金財和潘燕都用心聽著,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目送著潘老頭端起那盆熱氣騰騰、散發著米糠香氣的鴨食,穩健地走向鴨窩。鴨群看到
主人,頓時“嘎嘎”聲大作,歡騰一片。
廚房里只剩下潘金財和潘燕。潘金財看著潘燕,聲音不自覺地放柔和了些:“面我來和吧?這面得揉到位,不能太軟,煮的時候容易破
皮?!?/p>
“那好,”潘燕應道,自然地分配起工作,“我沏花椒水,準備打餡兒。還得洗韭黃,洗白菜,然后就該剁菜嘍!”她挽起袖子,露出
纖細卻有力的手腕。
就在這時,遠處近處,“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驟然響起,一陣緊跟著一陣,震耳欲聾,裹挾著不知誰家被驚動的犬吠
,此起彼伏。年的聲音,終于熱烈地炸響了!
“一會兒,咱們就在大屋包餃子吧?”潘金財一邊用力揉著面團,一邊提議,“那兒地方寬敞,熱鬧,還能順便瞄兩眼《三國》。”
“好嘞!”肖修明的聲音從北屋傳來,帶著點小興奮,“蒜汁兒馬上砸好嘍!保證又細又香!我也來包餃子,露一手!”
團圓的餃子
小小的廚房,成了除夕夜最溫暖的樞紐。三個人分工協作,配合默契。潘金財揉好面,利落地搟著餃子皮,
中間厚邊緣薄,飛旋如雪片。潘燕靈巧地填餡、捏合,手指翻飛間,一個個圓鼓鼓、胖乎乎的餃子便誕生了,整齊地碼放在刷過油的蓋
簾上,像列隊的小元寶。肖修明也湊過來,學著包,雖然形狀稍顯笨拙,但熱情高漲。潘燕耐心地教他捏褶的要領。
半個多小時后,三蓋簾飽滿的餃子宣告完工。潘金財在大灶上燒開了一大鍋水,水花翻滾。他小心地將餃子一個個滑入沸騰的水中,用
長柄勺背沿著鍋邊輕輕捋動,防止粘連。潘燕則端著兩個素雅的景德鎮蘭花磁盤,一趟趟地將煮好的餃子端進溫暖明亮的大屋。
“開飯嘍——!”肖修明在院子里高喊一聲,隨即點燃了準備好的小掛鞭炮?!岸!?!叮——當!”清脆的炸響在院子里跳躍,
驅散舊歲,迎接新春。
大屋里,暖意融融。電視機里依然播放著《三國》,但此刻主角已換成了桌上的餃子。三位老頭——潘老頭、耿叔、李老頭——每人面
前都擺著一個白瓷小酒盅,里面斟滿了六十五度的二鍋頭。他們并不急著吃餃子,而是端著小杯,慢慢地抿著,瞇著眼,細細品味著那
烈酒入喉后升騰起的純香、回甘的暖意與絲絲縷縷的甜香,臉上是歲月沉淀后的滿足與安寧。
廚房里,潘金財守著大鍋,正在煮第二鍋餃子。白胖的餃子在滾水里沉沉浮浮,漸漸變得晶瑩飽滿。潘燕端著空盤子站在鍋邊,看著氤
氳的熱氣,輕聲說:“餃子快好了吧?一會兒……我就不上大屋去了。我得去東
廂房,翻一翻煙筒上搭著的被罩和床單,別烤糊了。”
潘金財聞言,轉過頭來,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臉上。灶火的光映著他的側臉,顯得格外柔和:“哦,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忙前忙后一整天。”他用勺子輕輕推著餃子,語氣真誠,“稍等一會兒,等這鍋餃子煮好,我給你端過去。你就在東廂房趁熱吃,歇會兒?!?/p>
潘燕看著他,沒有推辭,只是淺淺地笑了。那笑容很淡,像初春湖面漾開的一圈微瀾,卻清晰地映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和……或許是釋然?她端著盤子,安靜地等待著那鍋象征團圓與溫暖的餃子出鍋,等待著屬于她自己的、這份除夕夜里別樣的安寧與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