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的穹頂之下,時間被冰冷的算法精準切割,界限森然。
聚光燈,如同無影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千年凝結的銅綠。商代青銅鼎——這曾吞吐祭祀的煙火、回蕩戰鼓的雷鳴、浸透無名匠人滾燙血汗的禮器——此刻正被數十道高精度激光束無聲嚙噬。冰冷的射線在繁復的饕餮紋間蜿蜒游走,將每一道沉淀著歷史呼吸的溝壑與凸起,轉化為全息屏幕上奔涌的、無聲的二進制洪流。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與臭氧的混合氣息,一種屬于金繭紀元**的、無菌的絕對冰冷。
骨傳導耳機里,解說員的聲音帶著算法校準后的精確:“…通過‘盤古智腦’深度逆向工程,我們將完美復刻其物理形態,并在‘華夏·元宇’實現動態交互。效率提升97.8%,成本降低…”
“效率”、“成本”——這些詞匯如同冰冷的符咒,在空曠得令人窒息的展廳里回蕩。林硯隱在展柜的陰影中,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一枚溫潤的物件——祖父留下的玉雕刀。屏幕上,青銅鼎的數據模型正被無形的算法巨手“優化”,那些曾需要數十年師徒口耳相授、憑指尖觸感與火焰直覺才能掌握的鑄造“火候”與“匠心”,在精確的解構中蒸發殆盡,只留下蒼白而空洞的幾何網格。他仿佛聽見了遙遠鍛打聲在數字洪流中的微弱嗚咽,最終被服務器陣列恒定的、低沉的嗡鳴徹底碾碎。
嗡鳴被一道尖銳的電子提示音撕裂。手腕上冰冷的個人終端自動彈開全息新聞窗,畫面詭譎地一分為二,映照著撕裂的世界:
左半幅,流光溢彩,紙醉金迷。“金權穹頂”的年度盛宴正進行全球直播。空氣里漂浮著由鉆石粒子構成的虛擬請柬,一位身著量子織物禮服的“新貴”高舉酒杯,身后是猩紅與翠綠交織、實時脈動的全球資本血管圖。他的致辭被智能算法渲染得極具蠱惑力:“…擁抱變革!贏家通吃是文明進化的鐵律!‘未來基因’基金,將確保下一代精英獲得最優認知增強,引領人類…”
右半幅,劇烈晃動,絕望撲面。鏡頭粗暴地對準“永鑫紡織廠”銹蝕斑駁、如同巨大傷疤的大門。一張因絕望而扭曲的臉占據了畫面——是張姐,沈默曾經的工友。她嘶啞的哭喊穿透了終端自帶的降噪算法,直刺耳膜:“…騙子!全是騙子!補償金呢?!‘優化重組’就是把我們當廢料扔了?!直播間里的‘家人們’…睜開眼看看!當初那AI管工怎么承諾的?!數據呢?!你們的**契骨銘文呢?!契約精神喂了狗嗎?!”蝗蟲般的彈幕飛過,零星憐憫瞬間淹沒在“活該”、“不懂轉型”、“劇本求打賞”的冰冷洪流里。
信任的雪崩,始于最微小的數據裂痕。林硯胃部一陣冰冷的痙攣。他仿佛看見陳禹——那位“盤古智腦”的年輕暴君,此刻正端坐“金權穹頂”的貴賓席,嘴角噙著對“落后產能情緒噪音”的輕蔑。在陳禹的算法邏輯里,張姐們的血淚控訴,連同《清明上河圖》中一個眼神、一次握手便能錨定的市井誠信,都不過是文明進化路上必須被清除的冗余代碼。區塊鏈許諾的透明堡壘,在張姐的控訴與漫天惡意彈幕前,脆弱得像一張浸水的廢紙。街頭巷尾那份沉甸甸的“一諾千金”,早已在信息繭房的扭曲回音里,風化成無人識得的上古傳說,被掃入名為“歷史冗余”的數據庫角落。
全息窗下方,一條冰冷的關聯推送自動彈出:“‘無欺堂’百年藥鋪宣告歇業,傳統模式難敵算法壁壘”。配圖是周叔——那位“無欺堂”的老掌柜,佝僂著背,如同卸下千斤重擔般,默默摘下那塊被歲月煙火和草藥香氣浸透、鐫刻著“童叟無欺”的烏木匾額。他身后幽暗的藥柜陰影里,一塊小小的電子屏刺眼地亮著,循環播放著附近“智能健康中心”的廣告,明星代言人笑容完美無瑕,推薦著基因定制的“長生套餐”,價格標簽上的零長得令人窒息。
資本的盛宴,永不缺少狂歡的佐料。林硯的目光掃過新聞窗角落滾動的快訊:“‘精英通道’名額競拍破紀錄”、“‘生命優選’VIP醫療排期至三年后”。冰冷的文字下,是寒門學子手中錄取通知書被“綜合評估算法”瞬間化為廢紙的沉默,是普通病患在智能掛號系統前無望刷屏、焦灼等待的漫長黑夜。華爾街跳動的數字圖騰,奢侈品柜臺供奉的限量圣物,比任何神祇更能蠱惑人心。那句古老的詰問“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在算法精心編織的金權迷宮中,扭曲成一場全員參與的荒誕狂歡。貪婪被粉飾為“進取”,墮落被美化為“自由”。法律?那不過是金權鐮刀下,一根可以隨意彎折、甚至熔斷的藤蔓。
博物館的冷氣仿佛滲進了骨髓。林硯閉上眼。祖父修復青銅器時專注的側影,沈默在織機前翻飛如蝶的手指,周叔稱量藥材時一絲不茍的戥子刻度…這些被時代標定為“**金繭紀元**淘汰品”的面孔碎片般閃過。他們是文明進化必然拋棄的注腳嗎?還是深埋于歷史凍土之下,等待破繭的…另一種可能?
嗡。
個人終端極其輕微地震動。并非新聞推送,而是來自一個深度加密、源頭指向正被技術與資本合力絞殺的“守夜人”地下網絡的匿名訊息。這信號如同黑暗中的螢火:
“銹釘斷了,但地基還在。他們不懂,有些‘免疫基因’,算法永遠測不出。需要‘眼睛’。——沈”
訊息末尾,附著一個微小的數據包,像一粒沉睡在凍土中的古老種子。林硯指尖輕觸,無聲解碼。沒有文字,沒有圖表,涌入耳蝸的,是一段被強大背景噪音包裹的音頻。經過層層降噪處理,漸漸清晰的,是幾十個蒼老、沙啞或疲憊不堪的聲音,在某個破敗空間的回響里,以一種近乎殉道般的虔誠,齊聲復誦著古老的信約:
“…信義為先,童叟無欺;貨通有無,秤平斗滿;匯通天下,一諾承金…”
低沉,樸素,沒有任何算法合成的激昂配樂。但這微弱的聲音,卻像一道帶著銹跡、汗水和體溫的灼熱電流,瞬間擊穿了環繞林硯的、由數據謊言與資本嗡鳴編織的冰冷蛛網。
他猛地睜開眼,再次凝視那尊被激光束無情解剖的青銅鼎。幽深的銅綠在強光照射下,仿佛有暗紅色的血絲在古老的紋路深處汩汩流動。那些被算法解構的饕餮紋、云雷紋里,是否也鐫刻著類似的、對抗時間沖刷與時代異化的免疫基因?一種比青銅更堅韌,比數據更深沉,根植于痛覺、傷痕與信約之中的…文明抗體?
博物館巨大的落地窗外,都市的霓虹將夜空暈染成一片混沌的、病態的紫紅。文明的十字路口,無數紅綠燈如同失控的神經末梢瘋狂閃爍,指向崩塌或重生的歧路。斷裂的轟鳴已然響徹天地,而深埋于歷史褶皺與凡人血肉中的韌性,正發出第一聲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帶著血銹腥氣的啼鳴,在冰冷的金繭內壁悄然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