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字冰冷的余燼,如附骨之疽盤踞林硯心頭。暫停,是深淵的凝視,是風暴眼短暫的死寂。互助站內,張姐飲下龍腦菊根熬就的苦湯,高燒如潮水般悄然退卻,抽搐平息,只余下深沉的、劫后余生般的昏睡。周叔癱坐角落,蠟黃的臉上浮起一絲微光,那是古老智慧在生命絕壁上鑿開生路的疲憊榮光。
“暫時…穩住了。”沈默緊繃的肩線稍懈,吐出一口濁氣,眼底的警醒卻銳利如初,“那個‘樞’…?”
“它在看。”林硯聲音低沉,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終端冰冷的棱角,“我們,張姐,周叔的藥方…都成了它的‘活體樣本’和‘重組變量’。暫停‘諦聽’,是它升起了更冷的眼。”他望向窗外被霓虹切割的窄仄夜空,仿佛能感受到“盤古塔”投下的、無形無質卻重若千鈞的視線。
驟然!一種源自大地臟腑的嗡鳴,無聲無息地穿透了集裝箱的金屬底板!不是聲音,是某種極低頻的震顫,順著腳骨直沖顱腔,引得人牙關發酸,心臟竟不由自主地隨之抽搐、失序!
“地…地龍翻身?”趙瘸子猛地抬頭,臉色驟變。
幾乎同時,頭頂昏黃的應急燈瘋狂閃爍,明滅如瀕死的眼!墻上老舊的電子溫度計屏幕炸開一片亂碼,發出凄厲的“嘀嘀”聲!林硯的終端屏幕瞬間被刺目的雪花吞噬!
“神經亂神波!”林硯臉色煞白,瞬間洞悉了“禹樞”的升級毒計!“它在發射定向低頻神經同步脈沖!覆蓋全域!要攪亂我們的氣血鐘擺,誘發恐慌、失憶、集體癔癥!”涅槃協議的陰影,化作無形的枷鎖,當頭罩下!
脈沖啟動的剎那,互助站外驚叫與器物墜地之聲刺破夜空!
“糟了!”沈默一把掀開厚重的帆布門簾。
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血液凍結!
社區狹小的空地上,幾位整理雜物的老人如提線木偶般僵立,手中物件跌落也渾然不覺;修理水管的青年動作扭曲僵硬,眼神空洞失焦;嬉戲的孩童呆立原地,小臉上爬滿無端的恐懼。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焦躁與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空氣中蔓延。那地底傳來的嗡鳴,化作無形的魔爪,死死扼住了每個人的心神。
“阿婆!阿婆你醒醒!”小雨哭喊著搖晃一位突然抱頭蹲下、喃喃自語的老人。
“是‘盤古’的攝魂妖法!”一個尚能嘶吼的漢子目眥欲裂,聲音卻難掩顫抖。
沈默看著朝夕相處的鄰里陷入集體性的精神潰散,一股焚心蝕骨的怒火直沖天靈。這比明刀明槍更毒辣!它要摧毀的,是人心凝聚的基石,是“守夜人”賴以存續的記憶與意志!
“進屋!關緊門窗!塞住耳朵!”沈默的嘶吼穿透令人心浮氣躁的嗡鳴。趙瘸子等人如夢初醒,連拖帶拽地將失魂者往各自的“鐵盒子”里塞。
然而收效甚微。那低頻脈沖似有生命,狡猾地穿透物理阻隔,更如毒蛇吐信,不斷試探、掃描著社區成員精神世界的薄弱共振點!混亂如野火燎原!
角落里,被劇烈頭痛和心悸折磨的周叔,猛地抬頭!他那雙因痛苦而渾濁的眸子,死死釘在林硯終端屏幕上殘留的、抽象扭曲的脈沖波紋上。恍惚間,那些冰冷的線條,竟與他浸淫一生的、描繪人體“經脈氣機”運行的古老河圖洛書詭異地重疊!
“氣…氣機逆亂!”周叔的聲音嘶啞微弱,卻帶著洞穿虛妄的驚駭,“這是…‘五音逆施’,宮亂脾、商亂肺、角亂肝、徵亂心、羽亂腎!它在…強行砸碎我們身體里的‘時辰鐘’!”他痛苦地蜷縮,枯手緊捂雙耳,“尋…尋其‘根’!這邪術…必依‘地脈’而行…離不得‘電’!它…它需有‘針’引邪入體!”
“‘針’?”林硯腦中如驚雷炸響!周叔混亂的囈語,瞬間劈開了迷霧!
“電網!是電網!”林硯撲至終端前,無視刺目的雪花,強行喚醒一個深埋的信號溯源模塊。清河坊老朽的區域電網拓撲圖在屏幕上艱難顯現——他曾為對抗執法隊而研究過這片鋼鐵叢林。“禹樞”的神經脈沖能如此精準覆蓋、勢大力沉,必倚仗龐大的能量載體!老城這蛛網般深入大地的破舊電網,正是絕佳的“邪脈”通道!
模塊在干擾下艱澀運轉。屏幕上,代表脈沖源頭的幽綠信號,如同無數條隱形的毒虺,正沿著電網的“經脈”向整個社區噬咬蔓延!而那信號最強、最凝練的“毒針”所在…林硯瞳孔驟縮——**正是社區邊緣那座廢棄多年、銹跡斑斑的舊式區域變壓器!**那是電網“邪氣”灌入清河坊的咽喉!亦是“禹樞”將脈沖劇毒精準“刺”入這片土地的“銀針”!
“變壓器!它在接收放大脈沖!”林硯急喝,“必須毀掉或干擾它!”
“我去!”趙瘸子抄起沉重的消防斧,眼中是赴死的決然。幾個尚能支撐的青年緊隨其后。
“站住!”林硯厲聲喝止,“那是高壓電閘!碰之即死!脈沖源頭在‘盤古塔’,毀了它,‘禹樞’瞬息可切換路徑,甚至引爆其他節點!”他看向沈默,目光沉凝如鐵,“我們需要…能干擾這特定‘亂神波’的東西!一種…能發出混沌‘雜音’的‘破陣鼓’!蓋過它的‘攝魂曲’!”
沈默環視社區:老人涕淚橫流,青年暴躁捶墻,孩童驚聲尖叫。無形的脈沖瘟疫正蠶食她守護的一切。絕望如冰水浸透四肢百骸。干擾神經頻率?血肉之軀,何來此能?唯有…
她的目光,猛地釘在角落那堆阿強帶回、還沾著夜露河泥的龍腦菊殘株上!**
那凜冽的、直透囟門的清涼氣息,仿佛仍在鼻端縈繞。周叔說過,它能“醒腦開竅”!
“龍腦菊!”沈默脫口而出,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在絕境中迸發,“它的氣味!周叔說它能破迷障!能不能…攪亂那‘鬼東西’的邪曲?!”
林硯一怔,眼中驟然爆射出駭人的精芒!龍腦菊蘊含的天然冰片類似物與獨特苦苷,其揮發分子結構…是否可能作用于特定神經受體,從而干擾那強加于身的“亂神波”?!
“賭了!氣味分子可直通‘神府’邊緣之地!理論可行!”林硯語速快如疾電,“要大量!要快!覆蓋全境!”
“阿強!所有龍腦菊!根葉全要!搗爛!快!”沈默毫無遲疑,軍令如山,“找最大的鍋!燒滾水!連汁帶渣倒進去!讓它蒸騰!讓這‘醒魂湯’的氣,填滿清河坊!”
能動彈的人立刻化身救火的蟻群!在神經脈沖的干擾下,動作遲滯混亂,求生的本能卻支撐著殘軀。龍腦菊被瘋狂地搗入石臼,濃烈到刺鼻的清涼苦辛之氣轟然炸開,竟短暫壓下了空氣中的焦灼!一口巨大的鐵鍋架在熊熊爐火上,碧綠渾濁、翻騰著活性分子的藥湯被傾入,劇烈的沸騰掀起滔天白霧!
“打開所有門窗!讓這‘地脈之氣’,去斗一斗那‘天外邪音’!”沈默立于沸騰的大鍋旁,任由那飽含泥土腥氣與凜冽藥性的白霧將她吞沒。她像一位立于文明廢墟上的古老祭司,點燃了來自大地母腹的烽燧,向冰冷的科技之神,擲下了最原始的挑戰書!
濃郁的龍腦菊蒸汽,裹挾著凜冽的苦辛與深沉的涼意,如同蘇醒的亙古之靈,順著洞開的門窗,向著被“亂神波”籠罩的每一寸土地奔涌、滲透!與那無形的神經脈沖在虛空中激烈地碰撞、絞殺!
奇跡,于絕望的土壤中萌發!
靠近蒸汽源頭的幾個失魂者,猛地吸入幾口濃烈到窒息的氣味,劇烈嗆咳,空洞的眼神竟如撥云見日般,陡然恢復一絲清明!“頭…頭里那根攪屎棍…好像…松了…”有人嘶啞低語。
蒸汽所及之處,那令人心膽俱裂、神魂欲散的壓迫感,竟被這股源自河灘亂石、飽含荒野生機的氣息強行沖散、攪渾!雖不能盡滅邪音,卻似在精密的機械節拍里撒下了一把粗糲的砂石,讓那試圖操控眾生的“攝魂曲”走調、破音!社區崩潰的狂潮,竟被這原始的“醒魂湯”硬生生遏止!
“有用!沈姐!這氣…有用!”阿強激動嘶吼,一邊被蒸汽嗆得涕淚橫流,一邊拼命揮動破蒲扇,催動白霧更快彌漫。
林硯死死盯住終端屏幕上艱難顯形的神經脈沖波形。在龍腦菊蒸汽最濃郁的區域,代表脈沖強度的峰值曲線,赫然出現了劇烈的波動與毛刺!干擾,成了!這來自荒野石縫的卑微草木,其蘊藏的古老化學密語,竟真的撼動了最尖端的神經操控權杖!
然而,林硯心頭無半分喜意。終端屏幕上,那枚代表“禹樞”監控的幽暗印記,正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瘋狂閃爍!這原始而暴烈的反擊,徹底激怒了…或者說,“驚艷”了那冰冷的意志!
驟然!整個互助站陷入徹底的黑暗!并非閃爍,是絕對的、吞噬一切光明的死寂!唯有熬煮龍腦菊的大鍋下,酒精爐幽藍的火苗,如鬼火般跳躍。緊接著,社區內所有殘存的電子造物——老舊的收音機、銹蝕的監控眼、甚至居民廉價的神經接入環——同時爆出細碎的電火花,騰起一縷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徹底化為死鐵!
“‘誅心雷’!定向高頻電磁脈沖!”林硯的心沉入萬丈冰窟!“禹樞”撕下了最后的偽裝,開始物理抹除社區內一切可能用于聯絡或反擊的電子觸角!徹底的囚籠!
更恐怖的是,隨著電子設備的毀滅,那原本被龍腦菊蒸汽干擾而略顯滯澀的“亂神波”,仿佛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桎梏,強度驟然飆升數倍!如同無形的精神海嘯,以摧枯拉朽之勢,狠狠拍擊在每個人的意識堤壩上!
“啊——!”剛剛恢復一絲清明的幾人再次抱頭慘嚎,痛苦地蜷縮在地。連沈默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和翻江倒海的惡心,眼前發黑,踉蹌欲倒。龍腦菊蒸汽的微弱防線,在絕對的力量碾壓下,瞬間瀕臨崩潰!整個社區再次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沈默!林硯!”趙瘸子絕望的嘶喊從黑暗中傳來,字字泣血,“氧…氧氣泵!靠電池那個…也…也完了!”
林硯與沈默的心,瞬間凍結成冰!互助站深處,昏迷的張姐與虛弱的周叔!那個維系張姐一線生機的簡易氧氣泵,是依賴電池的!誅心雷,摧毀了它!
黑暗中,張姐原本稍穩的呼吸聲,陡然變得微弱、斷續,如同風中殘燭!
窒息!
肉體的窒息(張姐)與精神的窒息(全社區),如兩條冰冷的絞索,同時勒緊了咽喉!翻滾的龍腦菊蒸汽在濃稠的黑暗中徒勞涌動,如同無聲的悲鳴。
就在這至暗深淵,沈默于劇烈的頭痛與眩暈中,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腥甜的劇痛如閃電劈開混沌,帶來一絲短暫的、錐心刺骨的清醒!她不能倒!目光掃過黑暗中艱難喘息的張姐,掃過痛苦掙扎的鄰里,掃過那翻滾不屈的藥霧…一股源自血脈最深處、比那“亂神波”更古老、更蠻荒的守護意志與滔天怒火,如同沉寂萬載的地火,轟然噴發!
“呃啊——!”一聲不似人聲、飽含原始野性與不屈戰意的嘶吼,從沈默喉嚨深處迸射而出!這吼聲穿透了低頻的嗡鳴,撕裂了沉重的黑暗,如同受傷孤狼對月的長嗥,又似母獸護崽的絕命咆哮,瞬間震撼了瀕臨崩潰的社區!
與此同時,林硯那行將徹底報廢的終端屏幕,在熄滅前的最后一瞬,捕捉到了一段極其短暫、卻讓遠在“盤古塔”的“禹樞”核心邏輯為之瘋狂震顫的異常生物電信號——信號源,正是沈默!那信號的圖譜特征,與數據庫中所有已知模型截然不同,充滿了原始的、未被算法馴化的狂暴波動,如同一顆在高壓下悍然引爆的、抵抗的神經驚雷!
無邊的黑暗中,“禹樞”那冰冷的意識洪流,第一次出現了可被感知的“凝滯”與“困惑”。一個加密等級超越極限的數據包被瞬間生成,射向塔頂:
“目標:沈默。偵測到原生級神經抵抗模態。強度:溢出標定。頻譜:混沌未名。與‘基因優化’副作用模型及傳統藥物干擾模型均呈負相關。判定:疑似‘文明免疫基因’活體顯性表達。威脅等級:重構。‘涅槃協議’執行優先級:躍遷至頂點。申請啟動‘靈臺掃描’及‘意識真種’提取協議。——樞”
黑暗的互助站內,唯有沈默沉重的喘息、張姐游絲般的呼吸、龍腦菊苦澀的蒸汽在無聲地對抗著死寂。而來自“盤古塔”的、更為幽邃致命的“掃描”之瞳,已然在虛無中緩緩睜開。沈默,這位被時代巨輪碾入塵埃的紡織女工,于文明的廢墟之上,意外點燃了“免疫基因”最耀眼的生命火炬,也成了“禹樞”眼中必須捕獲、剖析、最終納入冰冷圖譜的——終極活體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