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獵場時，各處營帳的燈火亮起。炭火盆燒得正旺，將帳內映得一片暖色，烤鹿肉的焦香混著酒氣飄滿帳中，連云端明月也似染上了煙火氣。
按一貫習俗夜晚本該燃起篝火，眾人圍坐說笑，或有摔跤、歌唱等民俗表演，但今日墨帝興致很高，親自上馬狩獵，到了晚上也已疲憊，便將篝火晚會推到了明夜，依舊有相熟的官家小姐在帳中小聚。
接近傍晚，林清辭身邊隨從來了帳前，“公主，九殿下差屬下的來問，今夜帳中備了新釀的青梅酒，還有御廚剛炙好的鹿肉脯，不知公主可有興致移駕？”
她掀起帳簾一角，見那待衛捧著個描金漆盒，盒里放著支剛折的紅梅，花瓣上還沾著未融的雪粒。“殿下說，也能讓公主和各位大臣家的小姐熟悉一下，”那人垂著眼簾，語氣恭敬卻生硬，“夜里風雪大，公主獨自在帳中悶得慌，也能解解乏。”
風雪被帳幔擋在外面，只漏進些許細碎的寒意。花錦憐望著那支艷艷的紅梅，微微笑著應道，“替我謝過殿下，我稍作整理便過去。”
那待衛應下，正要轉身退下，花錦憐身邊的貼身丫鬟琥珀快步上前，手里捧著個荷包，里面沉甸甸的，顯然是早就備好的賞銀。“這位大哥辛苦跑一趟，這點心意還請收下。”琥珀將荷包往侍衛手里塞去。那侍衛卻連忙側身避開，語氣堅決：“姑娘客氣了。為公主辦事是分內之責，斷不敢收這份禮。”說著，轉頭便走了。琥珀也不多言，回了帳子。
花錦憐換了件煙霞色的羅裙，領口和袖口繡著銀線勾勒的祥紋，裙擺層層疊疊如落霞鋪地，走動時裙擺輕晃，這身衣裳襯得她肩頸線條愈發纖細，眉眼間添了幾分溫婉，卻又因眼底未散的清亮，藏著一絲孤傲的韌勁。
林清辭的營帳內暖光如紗，花錦憐換了身衣裳走進來，而她身側半步遠，跟著位一身銀灰色勁裝的女子，肩背挺直如松，腰間懸著柄素鞘長刀，這般裝束，卻看不出半分凌厲英氣，再看她面容，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柔和，滿是清秀。
瞬間讓帳中喧鬧輕了幾分。帳內那些貴女只當是公主身邊的護衛，唯有幾位老將目光微動——這女子生的竟如此像天下第一女將秦朝。
帳內貴女們聚在齊陽身邊說笑，裙影晃動，齊陽眼角余光瞥見花錦憐，立刻轉了頭，故意提高了聲音，語氣里的刻意疏離，連旁人都聽出了幾分僵硬。
花錦憐只當沒聽見，林清辭坐在主位上，正與幾位老臣閑談，目光掠過她時，輕輕朝她舉了舉杯，杯沿的酒液在燈火下晃出細碎的光。
秦朝上前半步，將一碟剛烤好的杏仁酥推到花錦憐面前，聲音平淡：“公主嘗嘗，剛出爐的。”
花錦憐壓低聲音，詢問：“穆國舊部的事務，你處理怎么樣了？”
秦朝正抬手檢查刀鞘的扣鎖，聞言動作一頓，側頭看向花錦憐時，眼底的冷冽已斂去大半。她朝帳內眾人的方向瞥了眼，見林清辭還在老將們談著糧草議事，齊陽還在為方才的事賭氣，才湊近花錦憐耳邊，聲音壓得極輕：“已安置妥當，西麓山谷的暗營里，婦幼都分到了過冬的棉衣，青壯編入輔兵，斷了胤承國想拉攏他們的念頭。
花錦憐睫毛顫了顫：“胤承國……沒再找由頭生事？”
“找了。”秦朝指尖在刀柄上輕叩，語氣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冷，“派了個細作混進暗營，想拿‘復國’當幌子挑事，被我的人抓了現行。”她頓了頓，唇角勾出點冷硬的弧度，“密信我換了，現在他們該以為，穆國人早認了安國的賬。”
“放心吧，有我在呢。”秦朝的聲音軟了些“你才來這幾天，怎么瘦了這么多？回去貴妃娘娘又要心疼了。”花錦憐搖了搖頭，沉寂許久。
花錦憐指尖在杯沿劃了半圈，忽然輕聲道：“其實胤承那位，我幼時便見過……”
秦朝銀灰色勁裝下的肩背瞬間繃緊：“什么？”她從未聽過這段往事，花錦憐在宮中的歲月向來得寵，可誰也不知她竟與敵國君王有這般淵源。
帳內暖光忽然變得有些微妙，花錦憐望著跳動的火焰，指尖輕輕攥緊了衣袖，聲音壓得幾乎要被炭火聲吞沒：“青梅竹馬。他在安國為質的八年，我們一起長大。”
“我那時處境艱難，沒有人照顧，又常被人排擠。”花錦憐的聲音軟了些，帶著回憶的溫軟，“他還說等他回去，就要讓胤承再無質子之苦，讓子民不再顛沛流離，也能安穩度日。”
如今的胤承君主慕歸離，六歲便成了質子，押往安國，回去后在激烈的奪嫡戰中成為贏家，站穩腳跟。
秦朝的眉峰擰得更緊，指尖在刀鞘上劃出細微的聲響：“如今他成了君主，卻派細作挑動穆國舊部生亂，這就是他口中的‘安穩’？”
花錦憐垂眸看著杯中沉淀的茶沫，聲音輕得發顫：“我也不懂……或許帝位磨人，或許那些話本就是假的。”她忽然抬頭看向秦朝，眼底帶著一絲懇求，“但暗營里的人，能不能別讓他知道我還在過問。”
“我知道。”秦朝打斷她，語氣雖冷，卻放緩了些，她望著花錦憐泛紅的眼角。
秦音將擦好的長刀歸鞘，沉聲道：“過去的交情當不了刀槍。他如今是胤承君主，你是安國公主，立場擺在這。”
花錦憐沒反駁，只是望著燭火輕輕點頭。帳內的暖意依舊，可有些藏在笑語下的暗涌，卻隨著這段舊交情的揭開，悄悄變得更沉了。
“這么多年沒見，你和娘娘怎么樣？你性子最是低調，會不會受人欺負？”秦朝沒再繼續剛剛那話題，拉著花錦憐的手，一臉心疼。
帳內的暖光映著花錦憐鬢邊的流蘇，語氣里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坦然：“父皇疼我，賞賜流水似的送進我的錦瀾宮，連御花園的暖房都歸我管著。”
“那些世家貴女私下里沒少嚼舌根吧？”秦朝問。她在北疆時就聽過傳聞，說秦貴妃得圣寵無度，連著澄陽公主也最得陸下喜愛。
“背后說又有什么用？”花錦憐輕哼一聲，一臉傲嬌，“她們也不敢真動手，父皇的龍椅還熱著呢，誰不要命了敢動他心尖上的人？”
“姨娘，回來吧。邊境寒苦”花錦憐突然抬眼看向秦朝，一臉認真。
秦朝握著刀柄的手猛地一頓，銀灰色勁裝下的脊背僵了一瞬。眼底復雜，帶著只有兩人懂的警告，“墨國人多口雜，忘了你母妃怎么囑咐的？”
秦朝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錯辨的嚴肅，“我是安國的將軍，北疆的防線離不得人。”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刀鞘上的舊痕——那是當年在戰場上拼殺時留下的刻痕，“何況……陛下不會放我回來的。”
花錦憐卻忽然抬頭，眼底翻涌著委屈與固執，聲音壓得只有兩人能聽見：“可你是我姨娘啊。小時候你把我護在身后擋奸臣，現在怎么就不能……”怎么不能換我保護你呢？
花錦憐的指尖慢慢松開，眼角微紅，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她拿出荷包里的暖玉，塞進秦朝手心，“上次讓你帶的傷藥，記得按時敷。”
秦朝握緊那枚暖玉，溫涼的觸感順著掌心漫上來。她望著花錦憐鬢邊晃動的流蘇，想起多年前宮墻下，少女也是這樣塞給她一包傷藥，紅著眼眶說：“等我長大了，就讓父皇把你調回京城。”那時她們都以為，帝王的一句話就能改變命運，卻不知這世間最不由人的，恰恰是立場與責任。
帳外傳來巡夜侍衛的腳步聲，秦朝迅速收回目光，將暖玉揣進懷里，沉聲道：“暗營的事我會盯緊，你安心待著，別再想這些。”她轉身時，刀鞘在燭火下劃出冷硬的光，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動容，只是錯覺。
花錦憐望著她挺直的背影，指尖輕輕碰了碰案上的茶盞。帳內的烤鹿肉還在散發香氣，齊陽的笑語偶爾飄過來，可那片暖光里，卻像隔了層看不見的冰——一邊是青梅竹馬的舊友，一邊是護她長大的將軍，一邊是安國的安穩，一邊是褪色的承諾，這些纏繞的絲線，正隨著獵場的風雪，越收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