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深一腳淺一腳,卻走得極穩。
遠遠望見花錦憐帳內透出的暖黃燈火,他腳步微頓,風卷著他的衣擺向后揚起,貂裘的白絨上很快落滿細碎的雪粒,身影很快便被濃重的夜色吞沒,只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在風雪中慢慢被新雪覆蓋。
花錦憐早已回到帳中時,琥珀已端上了熱茶,銅爐里的炭火正旺,將帳內烘得暖意融融。
秦朝將燙好的帕子遞過來,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松動,“九殿下這步棋走得穩,既沒讓你落‘恃寵而驕’的話柄,又借陛下的旨意給足了顏面。”
花錦憐接過帕子按在眉心,暖意在肌膚上漫開,卻驅不散眼底的倦意:“他本就不是只會縱馬射箭的紈绔?!睆淖眢蠘堑脑囂降铰撌?,再到此刻借圣旨穩住局面,這人每一步都藏著算計,卻又在權衡里留著三分磊落。
秦朝撫摸著花錦憐的發絲明日“昭寧,我明日就要走了,好好照顧自己?!?/p>
侍女剛剛通報,帳簾就己被掀開:“九殿下求見?!?/p>
花錦憐微怔,秦朝已按上刀柄:“夜深露重,孤男寡女共處一帳恐有不妥……”話未說完,花錦憐卻搖了頭:“讓他進來吧。”
林清辭掀簾而入時,身上還帶著風雪氣,貂裘上沾著細碎的冰碴。身后內侍們行禮獻賞后便知趣告退,琥珀執意送他們到帳前,每人都被揣了個作工精細的荷包,笑的眉眼彎彎。
他沒多禮,徑直走到炭爐邊烘手,目光掃過案上未動的茶盞,唇角微揚:“不會還在生氣吧?”
花錦憐坐在帳內居中的矮榻上。榻上鋪著雙層駝絨墊,靠著靠枕,手中捧著暖銀小爐?!斑@繞不清的局,的確夠讓人煩。”花錦憐抬眼望他,燭光在她眸中跳躍。
林清辭指尖轉著玉扳指,眉梢微挑,那副“全然不知”的無辜模樣,看得花錦憐暗自好笑,語氣帶著幾分促狹:“這裝傻的功夫,倒是精進,殿下身邊盡是人中龍鳳,想查什么都容易,不過殿下竟都已經懷疑到我這來了?”
“公主這話說的,本王何時懷疑過你?”他身子微微后靠,玄色衣袍在榻邊堆出褶皺,語氣里帶著三分戲謔,“何況要查公主的事,哪用得著旁人?你那點舊事,本王早從靖衛的卷宗里瞧明白了。”
花錦憐被他噎得指尖一頓,落在他含笑的眼底,索性放下手,唇角勾起一抹清淺的弧度:“殿下倒是坦誠。既知是舊事,還故意拿‘懷疑’來逗我,難不成是覺得,本宮在墨國除了應對齊陽的刁難,就沒別的事可做了?”她抬眼望他,眸光清亮,“還是說,殿下查不到別的底細,想從我這套話?”
林清辭朗聲笑起來,玉扳指“咔嗒”一聲停在指尖,他忽然前傾身子,距離瞬間拉近,炭火的暖意混著他身上的松香漫過來:“套話哪用這么麻煩?”
他的指尖輕叩,“胤承的使臣半月后就到墨國,你說,是來邦交,還是來攪渾水的?”花錦憐握著暖爐的手指猛地收緊,爐壁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麻,她強壓下異樣,沉默不語。
花錦憐避開他的目光,“什么意思?”
林清辭望著她避開的側臉,忽然笑了:“罷了,你不想說就算了?!彼匦罗D起玉扳指,語氣輕描淡寫,“反正總有一天,真相會露。”
林清辭望著她泛紅的眼角,忽然從懷中取出個小巧的錦囊,里面裝著曬干的艾草:“這是北疆的安神草?!彼麑㈠\囊放在案上,聲音放輕了些。
花錦憐捏緊錦囊,艾草的清香混著他身上的松香漫過來,竟奇異地壓下了心頭的慌亂。她望著他映在燭火里的側臉,忽然想起密道里他那句“公主信我一沒”,想起春獵時并肩看靶心的默契,那些曾被身份隔開的距離,不知何時起已悄然在消融。
她眸中火光隨著動作輕晃,寶石般的光芒落在他眼底,“你若敢算計我……”
林清辭朗聲大笑,抬手作勢投降:“公主放心,本王惜命得很。”他轉身掀簾時,忽然頓住腳步,回頭望她,風雪的涼意從帳縫鉆進來,卻吹不散他眼底的認真:“明日帶你見見本王的鷹。”
帳簾落下的瞬間,花錦憐望著那晃動的流蘇,忽然將錦囊揣進袖中。炭爐里的紙已燒成灰燼,而帳外的風雪似乎小了些。
一夜寂靜。
天己亮透,獵場的積雪已被清掃出一條通路。花錦憐剛走到校場邊緣,就見林清辭站在高坡上,左臂架著只威風凜凜的海東青。那鷹通身羽毛呈暗灰色,唯有尾尖綴著幾點雪白,正歪頭用彎鉤似的喙梳理羽翼,見有人來,忽然展開翅膀振了振,帶起一陣風。
林清辭轉身時,玄色騎裝襯得身形愈發挺拔,他抬手解下海東青的眼罩。海東青偏頭看了看花錦憐,忽然展開半尺寬的翅膀振了振,帶起的風卷著松針的氣息飄過來,卻半點沒顯兇態。
花錦憐望著那鷹銳利的金瞳,陷入沉思:“有名字嗎?”
“離?!?/p>
“這鷹瞧著溫順,倒不像傳聞中那般烈?!彼犎苏f海東青性烈難馴,尋常人靠近便會撲啄,可這只鷹只是安靜地立在他臂上,連眼神都帶著幾分懶怠的從容。
“它最通人性了?!绷智遛o忽然吹了聲短促的口哨,他摸了摸離的腦袋,離立刻親昵地蹭他的手心,尾巴搖得像團黑霧。
林清辭眉梢微挑,反倒對花錦憐道:“要不要試試?”他將護臂輕輕遞過去。
花錦憐猶豫著伸出手,離忽然偏頭在她手腕上蹭了蹭,冰涼的羽毛掃過皮膚,竟帶著幾分溫順,她心頭一跳,抬眼正撞見林清辭含笑的目光,他眼底映著晨光,比校場的積雪還要亮。
離猛然飛起,身影剛消失在云層里。
遠處傳來腳步聲,風掠過校場的旗幡,獵獵作響,校場入口忽然傳來一陣環佩叮當聲?;ㄥ\憐回頭望去,只見幾位穿著錦繡襦裙的官家小姐正結伴走來。
為首的正是昨夜齊陽身邊的一名小姐,瞧見花錦憐,腳步加快,卻掩不住動作里的僵硬,走到近前屈膝行禮時,膝蓋微顫,連指尖都在無意識地絞著裙角,動作卻多了幾分恐懼與生硬:“公主安好,臣女蘇儀,方才遠遠見公主與殿下在此,想著公主初來,怕有些景致不熟,便斗膽過來,想陪公主走走?!彼а蹠r,目光飛快掃過花錦憐身側的林清辭,臉頰微微泛紅,卻又迅速低下頭。
剩下幾名小姐也都走都到的前,向兩人行了禮。
花錦憐便笑著點頭:“好啊,正好我也想看看校場的景致,有蘇小姐帶路再好不過?!?/p>
蘇儀沒想到她答應得如此爽快,愣了愣才連忙應聲:“公主肯賞臉,是臣女的福氣。”她偷瞄了眼林清辭,見他正低頭撫弄肩口剛飛回來的的離,半點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心頭更怯,卻還是強撐著笑道,“校場東側有片梅林,雖已過了盛花期,枝頭還留著些晚梅,公主若不嫌棄,臣女帶您去瞧瞧?”
“不必了,公主有本王陪著,不勞費心。”林清辭打斷她的話,目光掃過她凍得發紅的耳尖,忽然話鋒一轉,“昨夜齊陽在宴上失儀,既都是她的摯友,更該在自己的營帳里思過,怎好跑到校場來閑逛?”
這話像根細針,戳得幾人猛地一顫,膝蓋差點軟下去:“臣女……臣女,只是擔心公主……”花錦憐見她快要站不穩,便笑著打圓場:“蘇小姐也是好意,殿下不必較真。”她轉向蘇儀,語氣溫和,“不如改日再勞煩小姐帶路?”
蘇儀這才如蒙大赦,連忙屈膝行禮:“是臣女唐突了,那臣女先行告退?!鞭D身時腳步都有些踉蹌,像是在逃離什么。
就見林清辭已翻身上馬,玄色騎裝在晨光里劃出利落的弧度:“既然想去,便騎馬去,比走路快些?!?/p>
離振翅飛上樹梢。花錦憐望著他伸出的手愣了愣,指尖剛搭上他的掌心,她借力躍上馬鞍,刻意與他保持半尺距離,只輕輕攥著馬鞍前的雕花扶手,鼻尖立刻縈繞開松木香,“多謝?!?。
“坐穩了。”他不在多言,白馬便踏著殘雪,緩步朝梅林走去。
離在他們頭頂盤旋,時不時俯沖下來,用翅膀輕掃花錦憐的發梢,像是在逗弄。馬速不快,蹄子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輕響,花錦憐能感覺到身后男子的呼吸拂過耳畔。她偏頭望去,校場的喧囂已被遠遠拋在身后,路邊的積雪未消,枝頭卻已有新芽探出頭,嫩黃的芽尖沾著雪粒,格外鮮活。
他忽然勒了勒韁繩,白馬停在梅林入口。眼前的梅林雖已過盛花期,枝頭卻仍綴著不少晚梅,粉白的花瓣沾著雪,風一吹便簌簌落下,像落了場溫柔的花雪。離率先飛進梅林,在枝頭跳躍啄食花瓣,尾尖的雪白與梅瓣相映,格外好看。
林清辭翻身下馬,又伸手將花錦憐扶下來,指尖不經意觸到她的手腕,兩人都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暗搅恕!彼Z氣自然,仿佛方才的近距離接觸只是尋常,“這里的晚梅最耐冷,比別處花期長半月?!?/p>
遠處忽然傳來離的鳴叫,它正撲棱著翅膀追逐一只采蜜的蜂鳥。林清辭望著那道灰影,忽然道:“這梅林是先皇后生前種的。”語氣平淡,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柔和。
花錦憐腳步微頓,轉頭看他時,正撞見他眼底掠過的一絲悵然,快得像落梅般轉瞬即逝。她沒追問,只是輕聲道:“先皇后定是個愛花的人。”
日頭爬到頭頂時,梅林的落雪漸漸停了,陽光穿透枝椏,在雪地上灑下斑駁的金影。離已在枝頭打了個盹,見花錦憐懷里的梅花枝漸漸蔫了,忽然振翅飛起,在他們頭頂盤旋兩圈,朝著校場的方向鳴叫兩聲。
花錦憐望著枝頭最后飄落的幾片花瓣,忽然覺得這半日的時光過得格外快。她將梅花枝小心地插進馬鞍旁的布囊里,“走吧?!?/p>
林清辭重新將她扶上馬,這次花錦憐沒再拘謹,穩穩坐定后,輕輕攥住他身前的衣襟。白馬踏著滿地落梅,緩步走出梅林,來時的腳印已被新雪填了大半,只留下淡淡的蹄痕。校場的喧囂聲越來越近,隱約能聽見靶場的喝彩、獵犬的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