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豐號”那巨大的、黑底金字的招牌,在云州城東朱雀大街的燈火輝煌中,透著一種冷漠的威嚴。
這里是云州最繁華的地段,絲竹管弦之聲隱約可聞,達官貴人的馬車轔轔駛過,衣著光鮮的仆從趾高氣揚。
與落雁里那腐臭絕望的泥淖相比,此地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沈昭臨曾經熟悉、如今卻已格格不入的世界。
她抱著用破舊包袱皮仔細包裹的古琴,單薄的身影在巨大的朱漆門樓和高聳的柜臺前顯得異常渺小。
寒風依舊凜冽,吹透了她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夾襖,凍得她嘴唇發紫,臉頰上僅有的那點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
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警惕地掃視著當鋪內的一切,沒有半分瑟縮和卑微。
這份與處境截然不符的孤傲,反而讓柜臺后那個穿著體面綢衫、留著山羊胡的朝奉多看了她兩眼。
“當東西?”朝奉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慣有的審視和漫不經心,眼皮都沒抬一下。
沈昭臨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翻涌的屈辱感,將懷中的琴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冰冷光滑、足有半人高的柜臺上。
她解開包袱皮,露出那張桐木七弦琴。
琴身線條流暢,岳山和龍齦處包漿溫潤,即使蒙著薄灰,也能看出其制作精良。只是琴弦松弛,透著一股落寞的氣息。
“一張舊琴。”沈昭臨的聲音沙啞,但異常清晰,沒有任何多余的廢話,“您看看,值多少?”
朝奉這才慢悠悠地走過來,伸出保養得宜、帶著玉扳指的手,隨意地在琴身上撥弄了兩下。
琴弦發出幾聲喑啞沉悶的雜音。他撇了撇嘴,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
“嘖,桐木的,年份看著還行,但不是什么名貴木材,做工……也就那樣吧。”
他挑剔地翻看著琴底,手指劃過琴腹內的款識,那里刻著一個古篆的“瀾”字,他自然不識,也懶得深究。
“弦也松了,音色不純。這玩意兒,也就值個……五兩銀子吧。”
他報出一個近乎侮辱的價格,帶著打發叫花子的施舍口吻。
五兩銀子?沈昭臨的心猛地一沉。這點錢,連給母親抓一副好藥都不夠!
她強忍著怒意,知道此刻發作毫無益處。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她早已丟棄的、屬于過去那個沈家小姐的矜持:“先生,您再仔細看看。這是名家斫制,音色清越,若非家道艱難……絕不會拿來典當。十兩,至少十兩!”
她報出這個數字時,指甲再次深深掐進了掌心,這是她估算能解燃眉之急的最低數目。
“十兩?”朝奉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小姑娘,你當這是什么地方?名家斫制?哪個名家?有何憑證?十兩?你莫不是窮瘋了想訛詐?五兩,愛當不當!不當就抱著你的‘寶貝’滾蛋,別耽誤我做生意!”
他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眼神里的鄙夷幾乎要溢出來。
一股熱血直沖沈昭臨的頭頂。她看著朝奉那張勢利刻薄的臉,看著這金碧輝煌卻吸食著無數人骨髓的當鋪,看著門外那與她此刻境地格格不入的繁華盛景,一股滔天的憤怒和無力感幾乎要將她吞噬。
母親的咳嗽聲,那咳出的血絲,還有破屋里刺骨的寒冷,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她。
五兩?這連母親今夜都熬不過去!
就在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想用最粗魯的市井俚語痛罵這狗眼看人低的朝奉時,一個略顯尖利的聲音在當鋪門口響起:
“哎喲,這不是匯豐號的劉朝奉嗎?好大的威風啊!”
沈昭臨和那朝奉同時轉頭望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穿著靛藍色綢面棉袍、頭戴同色小帽、面白無須的中年人。
他臉上帶著一種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眼神卻精明銳利,身后還跟著兩個穿著青色短打、面無表情的隨從。
此人一出現,那原本趾高氣揚的劉朝奉臉色瞬間變了,慌忙從柜臺后繞出來,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腰也彎了下去:
“哎喲!什么風把黃總管您給吹來了!小的有失遠迎,該死該死!您快里邊請,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他一邊說,一邊狠狠瞪了沈昭臨一眼,示意她趕緊滾開,別礙著貴人的眼。
被稱作黃總管的中年人卻沒理會劉朝奉的殷勤,目光反而饒有興致地落在了柜臺上那張琴,以及抱著琴、倔強地站著的沈昭臨身上。
他踱步上前,無視劉朝奉的阻攔,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撥動了一下琴弦。這一次,琴弦竟意外地發出了一聲雖不圓潤、卻透著幾分清越底韻的音。
“嗯?”黃總管眉頭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他仔細看了看琴身的木質、漆工,尤其是琴腹內那個小小的“瀾”字款識,眼神微微一凝。
隨即,他看向沈昭臨,目光在她那張雖然凍得發白、卻難掩清麗輪廓,眼神更是倔強得驚人的臉上停留片刻。
“小姑娘,這琴……是你的?”黃總管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慣于發號施令的腔調。
沈昭臨敏銳地察覺到此人身份不凡,連這勢利的劉朝奉都如此懼怕。她壓下心中的翻騰,努力維持著鎮定:“是。家母舊物。”
“哦?令堂是?”黃總管追問。
“……”沈昭臨沉默了一下,她不愿提及母親名諱,更不愿在這等地方暴露身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尤其對方身份不明。她抿了抿唇,只道:“家母……姓沈。”
“姓沈?”黃總管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仔細打量了沈昭臨一番,尤其在看到她凍裂的手指和那身寒酸的衣著時,眼神中掠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憐憫?他沉吟片刻,忽然對劉朝奉道:“這琴,我看倒有幾分意思。二十兩,我要了。”
“二……二十兩?!”劉朝奉驚得下巴都快掉了,結結巴巴道,“黃總管,這……這破琴哪值……”
“嗯?”黃總管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并不凌厲,卻讓劉朝奉瞬間噤聲,冷汗涔涔而下。
“是是是!您說值多少就值多少!”劉朝奉立刻點頭哈腰,哪里還敢有半分異議,慌忙轉身去取銀票。
沈昭臨也愣住了,二十兩!這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
她看著眼前這位突然出現的“黃總管”,心中充滿了警惕和疑惑。
她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尤其在這種地方。
這人是誰?他為何要花二十兩買一張舊琴?他看自己的眼神……又意味著什么?
黃總管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慮,微微一笑,那笑容卻并未到達眼底:“小姑娘,不必多心。
這琴音色雖未調校,但底子不錯。我家主人……嗯,喜好音律,尤其愛收集些有故事的舊物。二十兩,不算虧。”
他頓了頓,接過劉朝奉戰戰兢兢遞來的兩張十兩銀票,卻沒有直接給沈昭臨,反而問道:“你拿這錢,是去抓藥?”
沈昭臨心中一緊,更加警惕,但母親病危在即,她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點頭:“是。”
“嗯。”黃總管點點頭,將銀票遞給她,目光在她臉上深深看了一眼,“云州城小,良醫不多。若令堂沉疴難愈,或許……該往高處尋尋路。”
說完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他不再多言,示意隨從抱起那張琴,轉身便走。
那兩個青衣隨從動作麻利,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沈昭臨攥著手中那兩張還帶著油墨味的銀票,如同攥著兩團火,灼燒著她的掌心。
黃總管最后那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往高處尋尋路”?他是在暗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口中的“主人”又是誰?
無數疑問盤旋在腦中,但此刻,救母親要緊!
她將銀票緊緊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仿佛那是母親的命脈,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匯豐號,朝著落雁里相反的方向狂奔——她要去城南最有名的“濟世堂”請坐堂的老大夫!二十兩銀子,應該夠了!
懷揣著巨大的希望和一絲揮之不去的疑慮,沈昭臨請動了濟世堂那位須發皆白、脾氣古怪但醫術確實高明的老大夫。
老大夫被這衣衫襤褸卻眼神執拗的少女半夜硬拉起來,本是一肚子火氣,但在看到沈知瀾那油盡燈枯般的病容時,也皺緊了眉頭。
一番望聞問切之后,老大夫開了方子,又親自施針穩住沈知瀾的氣息,最后搖頭嘆息:“沉疴痼疾,又拖得太久,傷了根本。這副藥,只能暫緩,吊住一口氣。若想根治……難!難啊!除非有宮里的秘藥‘九轉還魂丹’,或是請動太醫院院正那等圣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宮里的秘藥?太醫院院正?這些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沈昭臨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心上。
那離她太遙遠了,遙遠得像天上的星辰!她付了高昂的診金和藥費,送走老大夫,看著母親在藥力作用下終于不再痛苦呻吟,沉沉睡去,臉上那駭人的青灰色似乎也淡了一絲。
她緊繃的神經終于稍稍松懈,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席卷而來,讓她幾乎癱倒在地。
然而,老大夫的話和黃總管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卻在她腦海中反復交織。
“往高處尋尋路……”
“除非有宮里的秘藥……太醫院院正……”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緊緊攫住了她的心。
高處?最高處是哪里?是那座巍峨的宮城!是那個掌握著天下人生殺予奪大權的男人——皇帝周昀瞻!
太醫院院正是為誰服務的?宮里的秘藥又是為誰準備的?答案顯而易見。
沈昭臨坐在冰冷的炕沿,守著昏睡的母親,眼神在搖曳的昏暗油燈下,明滅不定。
她看著自己粗糙、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這雙手能繡花、能洗衣、能挖野菜,也能……撫琴弄墨,運籌帷幄!她沈昭臨,從來就不是認命的人!父親的愚蠢讓家族墜入深淵,她認了,那是無法改變的血脈因果。
但母親和自己的命運,絕不能就這樣被碾碎在這骯臟的泥淖里,無聲無息地腐爛!
才華?她有!母親傾盡心血教導的琴棋書畫、經史子集、權謀韜略,早已融入她的骨血,成為她在絕境中未曾磨滅的鋒芒。
只是這鋒芒,在生存的重壓下,被粗糲的外殼所包裹。
如今,這鋒芒,或許是她唯一能撬動命運之門的鑰匙!
權勢!唯有掌握真正的權勢,才能不受制于人,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才能拿回應得的東西!
她不要做后宮的金絲雀,那不過是另一種華麗的囚籠。
她要站在朝堂之上,站在離權力最近的地方,用自己的能力去攫取、去掌控!
面圣!這是唯一可能的“高處”之路!只有見到皇帝,展露她的價值,才有可能獲得那渺茫的一線生機!這不僅是為了母親的命,更是為了她自己,為了這個僅剩兩人的“沈家”,不再任人宰割!
這個念頭一旦清晰,沈昭臨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
她不再是那個只能掙扎求生的落難孤女,她體內流淌著的、屬于沈家先祖的血液似乎在此刻蘇醒,混合著母親賦予她的智慧和堅韌,點燃了沉寂已久的野心之火。
接下來的日子,沈昭臨一邊精心照顧著母親,用高價買來的好藥勉強維持著沈知瀾的生命之火不熄,一邊開始冷靜地籌劃。
她不再是盲目地掙扎,而是有了明確的目標——引起皇帝的注意。
她深知,以她現在的身份,一個住在落雁里的罪臣之女,想要接近九五之尊,無異于癡人說夢。
必須制造一個契機,一個足夠震動、足夠特別,能讓她這粒塵埃也能短暫地躍入天子眼簾的契機!
機會,在一個月后悄然降臨。
皇帝周昀瞻南巡,鑾駕抵達云州。名義上是視察漕運鹽政,體察民情,實際如何,眾說紛紜。
但無論如何,整個云州城都因此沸騰起來,官府上下更是忙得人仰馬翻,力圖在圣駕面前展現一個富庶祥和、政通人和的江南重鎮形象。
落雁里,依舊是被遺忘的角落。但沈昭臨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皇帝抵達的第三日,按行程會前往云州城外著名的“棲霞寺”進香祈福,并為江南學子舉行一場“文華會”,以示朝廷重文之心。
這是皇帝為數不多會公開露面的場合。
沈昭臨要做的,就是在“文華會”上,制造一場“意外”。
文華會當日,棲霞寺內戒備森嚴,禁軍林立。
寺內最大的“聽濤閣”被布置成會場,云州及附近州府選拔而來的數十名青年才俊濟濟一堂,個個衣冠楚楚,神采飛揚,等待著在御前展露才華,博取功名。
閣樓之上,紗簾低垂,隱約可見人影晃動,那是皇帝、隨行重臣以及云州官員所在。
沈昭臨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男裝,臉上刻意抹了些灰土,將自己打扮成一個不起眼的小廝模樣。
她憑借著對棲霞寺地形的熟悉,以及這些年在底層摸爬滾打練就的靈活身手,巧妙地避開了外圍的守衛,混入了負責給會場端茶送水、傳遞筆墨的仆役隊伍中。她低垂著頭,腳步輕快,動作麻利,竟無人察覺這個“小廝”有何異常。
文華會進行到一半,氣氛漸漸熱烈。才子們或吟詩作對,或辯論經義,或揮毫潑墨,爭奇斗艷。
閣樓上的紗簾后,偶爾傳來一兩聲低低的評點,引得下方眾人更是心潮澎湃。
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突兀的聲音驟然響起,蓋過了場中所有的吟哦辯論:
“一派胡言!爾等所論,皆是紙上談兵,何曾見過民間疾苦?!鹽政之弊,根在吏治!層層盤剝,官商勾結,苦役重稅,民不聊生!爾等在此高談闊論‘仁政’、‘王道’,可知落雁里凍餓而死的冤魂幾何?!”
這聲音沙啞卻極具穿透力,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憤怒和譏誚,如同驚雷般在聽濤閣內炸響!
剎那間,全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愕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瘦小、穿著破舊仆役衣服的“小廝”,正站在會場邊緣一根朱漆大柱旁,昂著頭,臉上雖沾著灰土,卻掩不住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她竟敢在御前如此放肆?!
閣樓之上,原本有些慵懶的氣氛瞬間凝固。
侍立的太監宮女們嚇得面無人色。隨行官員更是驚怒交加,紛紛呵斥:
“大膽狂徒!何處刁民,竟敢在此咆哮御前?!”
“護衛!還不快將此等悖逆之徒拿下!”
“驚擾圣駕,罪該萬死!”
禁軍侍衛如狼似虎地撲了過來。
沈昭臨看著那些撲來的身影,心臟狂跳,但她沒有后退半步,反而迎著那高高在上的紗簾,用盡全身力氣再次高喊道:“陛下!草民有肺腑之言,關乎社稷根本!若陛下只聽阿諛奉承,不見民生瘡痍,與掩耳盜鈴何異?!”
她的話,字字如刀,擲地有聲!
就在侍衛的手即將抓住她肩膀的千鈞一發之際——
“住手。”
一個低沉、平靜,卻蘊含著無上威嚴的聲音,從閣樓紗簾后清晰地傳了出來。聲音不大,卻如同無形的敕令,瞬間讓所有撲向沈昭臨的侍衛僵在原地,也讓滿場的呵斥和騷動戛然而止。
整個聽濤閣,靜得只剩下穿堂而過的風聲和眾人緊張的呼吸聲。
紗簾被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緩緩掀開一角。
一道身影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
皇帝周昀瞻,終于現身了。
她抬頭望去,逆著閣樓傾瀉而下的光線,首先看到的是一抹極其深邃的玄色。
那是皇帝身上所穿的常服,并非明黃龍袍,而是玄色織金云紋的錦袍,質地厚重華貴,在光線下流轉著低調而內斂的光澤,如同暗夜中涌動的深海。
袍服剪裁極為合體,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寬肩窄腰,蘊藏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感。
他的面容在光暈中顯得有些模糊,但輪廓極其分明,如同最上等的冷玉雕琢而成。
下頜線條清晰而冷硬,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形成一種近乎苛刻的弧度。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眸,瞳色偏深,近乎墨黑,此刻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下方,目光平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任何情緒泄露,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和仿佛與生俱來的、俯視眾生的淡漠。
他的眼神掃過之處,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
他看起來非常年輕,不過二十許歲,但眉宇間那份沉淀的威儀和眼底深藏的倦怠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卻讓他顯得遠超年齡的深沉。
他頭上未戴冠冕,只用一根簡單的墨玉簪束著部分黑發,其余發絲垂落肩頭,更添幾分隨意與疏離。
這份隨意,在絕對的威權籠罩下,反而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站在那里,無需言語,便是整個世界的中心,是生殺予奪的權柄本身。
他的目光穿過閣樓的距離,精準地落在了那個引起騷動的“小廝”身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身與這華貴會場格格不入的粗陋布衣,洗得發白,打著刺眼的補丁,沾著塵土。
然而,穿著這身破衣爛衫的人,卻站得筆直,如同一桿寧折不彎的標槍。臉上雖然刻意抹了灰土,卻掩不住那張臉的清麗輪廓和年輕——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年紀。
最吸引他目光的,是那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未經雕琢的寒潭黑玉,此刻正毫不畏懼地、甚至是帶著一種挑釁的倔強,直直地迎視著他!
那雙眼里沒有尋常百姓見到天子的惶恐敬畏,沒有士子渴望賞識的諂媚熱切,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憤怒、孤注一擲的決絕,以及……一種讓他感到一絲異樣的、極其純粹的智慧光芒?她的身形在寬大的男裝下顯得格外單薄瘦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那份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混合著粗糲與孤傲的氣質,卻異常鮮明。
周昀瞻的目光在她凍得通紅、甚至有些開裂的手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那不像一雙仆役的手,指節分明,帶著薄繭,更帶著生活磨礪的傷痕。
“你,”周昀瞻開口了,聲音依舊低沉平靜,聽不出喜怒,“方才所言,鹽政之弊根在吏治。有何依據?”他的目光牢牢鎖住沈昭臨,仿佛要將她整個人看穿。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沈昭臨感到那無形的、如山岳般的壓力籠罩全身,幾乎讓她窒息。
但她強迫自己挺直脊梁,迎向那深淵般的目光。
她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的緊張和恐懼,用她那沙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開始了她孤注一擲的陳述。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條理分明,從鹽引制度的具體漏洞,到地方官吏如何與鹽商勾結盤剝,再到最底層鹽丁和百姓承受的苦難,甚至引用了幾個云州本地發生的、駭人聽聞卻因官官相護而被壓下的案例。
她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最直接、最殘酷的事實,輔以清晰到近乎冰冷的邏輯分析。
她的語速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她親身經歷過那一切黑暗。
她一邊說,一邊敏銳地觀察著閣樓上那個年輕帝王的表情。
他始終面無表情,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如同在審視一件器物。
但沈昭臨沒有放棄,她拋出了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擊:
“……陛下南巡,所見皆是官府粉飾之太平!若陛下不信草民所言,敢問可敢此刻移駕,親往落雁里一觀?看看那些被鹽政之弊、吏治之腐碾碎的家園,聽聽那些凍餓瀕死的哀嚎!看看您治下的江南,是否真如奏章中所言,海晏河清?!”
轟——!
這話如同平地驚雷,比之前的咆哮更加石破天驚!
“放肆!!”
“妖言惑眾!陛下,此等狂悖之徒,當立即杖斃!”
閣樓上的官員徹底炸了鍋,紛紛跪倒,怒斥沈昭臨,恨不得立刻將她碎尸萬段。
然而,周昀瞻依舊沒有動怒。他甚至抬手,輕輕制止了身邊一個想要下令拿人的老太監。
他的目光,第一次在沈昭臨臉上停留了更長的時間,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終于有了一絲極細微的波動,像是冰層下暗流的涌動。
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沉的審視,以及一絲被點燃的、危險的好奇。
“你,”他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了一分,帶著一種奇特的磁性,“叫什么名字?”
沈昭臨的心跳如擂鼓。她知道,她賭對了第一步!她迎著那幾乎要將她靈魂都看穿的目光,一字一頓,清晰地報出了那個塵封已久、帶著屈辱也帶著驕傲的名字:
“草民,沈昭臨。”
“沈……昭臨?”周昀瞻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墨玉般的眸子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絕非笑意,更像是一種……發現了有趣獵物的玩味。
他不再看她,目光掃過下方噤若寒蟬的才子和跪倒一片的官員,最后,重新落回沈昭臨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裁決:
“沈昭臨。你,很好。”
“朕給你三日。三日內,寫一份詳盡的鹽政弊案陳情條陳,呈遞行轅。若你所言非虛,朕自有明斷。若有一字虛妄……”
他頓了頓,語氣平淡,卻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欺君之罪,當誅九族。”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玄色的袍角在紗簾后一閃,消失不見。
只留下滿場死寂,以及一個站在風暴中心、渾身冰涼卻眼神灼亮的少女。
沈昭臨站在原地,感受著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或是驚恐、或是怨毒、或是難以置信的目光,仿佛被無形的冰水浸透。
九族?她沈昭臨的九族,除了病榻上的母親,早已凋零殆盡!這威脅,對她而言,既是催命符,卻也是……唯一的生門!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這痛楚讓她更加清醒。
皇帝給了她機會,一個用才華和膽識去賭命的機會!
三日!她只有三日!這三天,她要寫出足以撼動皇帝、足以證明自己價值的東西!這不僅是為了母親的藥,更是為了她沈昭臨,要在這絕境之中,劈開一條通往權力之路的血口!
寒風,似乎更冷了。但沈昭臨眼中的火焰,卻從未如此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