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考功清吏司的偏廳內,窗明幾凈,堆滿了卷帙浩繁的律法典籍和前朝案例。沈昭臨身著青色女官服,端坐于書案后,指尖翻動著泛黃的紙頁,神情專注。
陽光透過窗欞,在她清麗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從八品典籍郎,位卑職小,卻給了她一個光明正大接觸帝國律法核心的支點。
她如饑似渴地汲取著,分析著律條變遷背后的政治博弈、民生考量,那份專注與投入,讓這方寸之地仿佛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然而,這份專注,落在悄然出現在門外的周昀瞻眼中,卻讓他心底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
他下朝后,鬼使神差地繞到了這里。遠遠便看見她沉浸書海的身影。幾日不見,她似乎清減了些,但那股由內而外的堅韌與專注,卻更加奪目。他想進去,問問她可還習慣?那些陳腐的律條是否枯燥?韋徵那老匹夫的人可有刁難于她?可腳步卻停在門外。
他想起了黃有德今晨的密報:沈昭臨的母親沈知瀾,病情穩定后,似乎與她有過一番深談。具體內容不得而知,但自那之后,沈昭臨待他……似乎不同了。
那份在御花園因他親筆信而滋生的、幾乎要破繭而出的親近感,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薄紗重新籠罩。她依舊恭敬,依舊條理清晰地匯報工作,眼神依舊清澈堅定,但那份獨屬于他的、微妙的悸動與依賴感,卻淡了,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維持的距離感。
是因為她母親的話嗎?
周昀瞻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他從未認真思考過“以后”的問題。身為帝王,他的婚姻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兒女情長,而是權衡朝堂、延續國祚的政治行為。立后納妃,平衡各方勢力,綿延子嗣……這是刻在帝王血脈里的責任。
他欣賞沈昭臨,被她的才華、膽魄、那份獨一無二的生命力所深深吸引,甚至……生出了超越君臣界限的、屬于男子對女子的心動。但他能給她的承諾是什么?皇后之位?不可能。獨寵專房?更是天方夜譚!他甚至連一句“朕心悅于你”都無法輕易說出口,因為這承諾太過沉重,也太過……無力。
他煩躁地握緊了袖中的拳。他厭惡這種無力感!更厭惡沈昭臨因可能的“以后”而疏遠他!這感覺,比朝堂上那些老頑固的攻訐更讓他難以忍受!
“陛下?”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是吏部考功司的主事,看到皇帝站在門外,連忙躬身行禮。
周昀瞻瞬間收斂心神,恢復帝王威儀,淡淡“嗯”了一聲,目光卻依舊落在屋內那道身影上。
沈昭臨聞聲抬頭,看到門口的皇帝,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起身,從容行禮:“微臣沈昭臨,參見陛下。”
“平身。”周昀瞻邁步走進偏廳,目光掃過她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沈卿初來乍到,可還適應?”
“謝陛下關懷。司內同僚待臣甚善,律法浩瀚,微臣正在潛心研習,受益匪淺。”沈昭臨回答得滴水不漏,恭敬而疏離。
“甚好。”周昀瞻點點頭,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她略顯清瘦的臉頰,“律法枯燥,也需勞逸結合。朕記得……你琴藝不錯?”他忽然想起文華會前,她典當的那張琴。
沈昭臨微微一怔:“微末之技,不敢當陛下謬贊。”
“無妨。”周昀瞻看著她,眼中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探究,“朕近日批閱奏章,頗感煩悶。聽聞棲霞寺后山有處‘聽松亭’,景致清幽。明日申時,沈卿可愿攜琴前往,為朕撫一曲,聊以解乏?”這邀請,逾越了君臣之禮,帶著明顯的試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沈昭臨心頭一跳。皇帝這是在……主動靠近?甚至不惜用這種略顯“逾矩”的方式?她抬眸,迎上他那雙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帝王的威儀,有不易察覺的疲憊,更有一份……近乎執拗的、想要打破她刻意疏離的堅持。
她沉默片刻。母親的話在耳邊回響,理智在瘋狂警告。但看著眼前這個為她頂撞太后、力排眾議、寫下那封并肩同行信函的男人,看著他眼中那份難以掩飾的在意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委屈,沈昭臨的心防,終究還是軟了一角。
“陛下有命,微臣……遵旨。”她垂首應道,聲音平靜,耳根卻悄悄染上了一抹極淡的紅暈。
周昀瞻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她答應了!她沒有徹底拒絕他!
宮外,崔決租屋。
油燈昏暗,崔決伏在破舊的木桌上,眼睛因長時間閱讀而布滿血絲,卻閃爍著亢奮的光芒。他面前攤開的,正是沈昭臨托荊墨送來的策論范文。他一遍遍研讀,模仿著其中的邏輯和氣勢,仿佛這樣就能離那個光芒萬丈的身影更近一步。
“篤篤。”敲門聲再次響起。
崔決警惕地開門,門外卻空無一人,只有一個沉甸甸的錦囊靜靜躺在門檻上。他撿起錦囊,打開一看,里面是成色極好的銀錠,還有一張未署名的字條,字跡娟秀卻陌生:“聞君勤學,心甚慰。些許資助,望安心向學,早登金榜。勿負期望。”
崔決的心狂跳起來!是沈姑娘!一定是沈姑娘!她不僅送書,還送來了銀錢!她如此關心他!巨大的狂喜和感激瞬間淹沒了他!他緊緊攥著錦囊和字條,仿佛攥著整個世界!沈姑娘……她心里是有他的!一定是的!不然為何如此厚待于他?這份“厚待”,在他扭曲的認知里,迅速發酵成了更深的執念和占有欲。他一定要考上!一定要出人頭地!然后……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告訴她,他做到了!他配得上她的“青睞”!
他絲毫沒有懷疑這銀錢的來源。更不知道,這錦囊和字條,是周昀瞻在得知沈昭臨曾救助過崔決、且崔決似乎對其“格外仰慕”后,醋意翻涌之下,命黃有德假借沈昭臨之名送來的。皇帝的想法很簡單:一是絕不能讓這窮小子有借口再去糾纏沈昭臨;二是若此人真有幾分才學,考出來做個寒門出身的官員,無根基,好掌控,也算為國儲才,一舉兩得。
長樂宮。
褚明凰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環。聽著心腹女官低聲稟報著宮內外的最新動向:
“……陛下似乎對那沈昭臨……格外上心,今日還特意去了吏部考功司看她……”
“……公主殿下解禁后,并未再向太后訴苦,反而沉穩了許多,只是……”
“……那沈昭臨在考功司頗為勤勉,整理律法舊案井井有條,連素來刻板的陳主事都私下贊其心細如發……”
“……韋尚書那邊,暫時沒有新的動作,但其女韋青霓似乎與內侍省一個叫崔決的小內侍有些往來……”
褚明凰靜靜聽著,臉上無波無瀾。她心中對沈昭臨的觀感極其復雜。欣賞她的才華與堅韌,警惕她的鋒芒與“邪說”,更因兒子周昀瞻那不同尋常的維護而憂心忡忡。
她看得出,兒子對那女子,絕非簡單的惜才。這讓她既感無奈,又隱隱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對沈昭臨那份打破常規勇氣的隱秘認同?畢竟,她也曾是困于深宮、空有抱負的女子。
“韞兒……沉穩了?”褚明凰捕捉到女官話中的遲疑。
“是。殿下解禁后,每日除向太后請安,便是讀書習字,或召柳含煙等女官議事,行事頗有章法,未見異常。”女官謹慎回答。
褚明凰微微頷首,心中稍慰。看來上次的閉門思過還是有效果的。她終究是自己的女兒,一時糊涂,總能拉回來。至于沈昭臨……且看她能在這微末職位上翻出什么浪花。只要她不越雷池,不蠱惑皇帝行那驚世駭俗的“女官”大舉,褚明凰也樂得暫時觀望,甚至……默許她為兒子分憂解難。
吏部考功司。
沈昭臨很快便感受到了來自暗處的阻力。
她整理出一份前朝關于“商稅征收細則”的舊案,其中某些靈活變通、體恤小商販的做法,對當下僵化的商稅制度頗有借鑒意義。她精心撰寫了條陳,準備按程序遞交給主事。然而,條陳遞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她委婉詢問,主事卻支支吾吾,只說“還需再議”。
她發現庫房內一批重要的前朝刑案卷宗存放混亂,蟲蛀嚴重,便提出重新謄錄歸檔,并申請一些防蟲的藥材和新的箱篋。這本是分內之事,申請卻遲遲得不到批復,理由是“庫銀緊張,需待下月預算”。
更有甚者,她需要查閱幾份特定的戶部舊檔作為參考,按流程遞了條子,卻被戶部那邊以“涉及機密,權限不足”為由打了回來。而據她所知,那些檔案并非核心機密,同司的男性典籍郎不久前才調閱過類似文件。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樁樁件件,都精準地卡在她工作的關節上,讓她寸步難行,效率大減。沈昭臨心中冷笑。這絕不是巧合。手法并不高明,甚至有些幼稚,但勝在持續不斷,惡心人。能有動機、且能在吏部和戶部同時使上力的,除了那位“沉穩”了的長公主周懷韞和她那位“得力”的心腹柳含煙,還能有誰?
沈昭臨沒有憤怒,反而覺得……有趣。如同平靜的湖面投入石子,激起了波瀾。一帆風順反而會讓她懈怠,有對手,才能讓她時刻保持警惕,磨礪鋒芒。公主的這些小動作,在她看來,更像是無能狂怒的掙扎,暴露了其格局的狹隘和手段的匱乏。
但,她沈昭臨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
一日午后,考功司幾位主事、典籍郎都在。沈昭臨抱著一摞明顯被蟲蛀得厲害、紙張發脆的卷宗,走到那位曾“卡”她防蟲藥材申請的李主事面前,聲音清晰,不卑不亢:
“李主事,這些是前朝隆慶年間關于江南水患賑災款項的卷宗,損毀嚴重,若不及時謄錄保護,恐有徹底損毀之虞。微臣月前已按規程提交了謄錄及防蟲藥材的申請,不知何時能批復?若因此延誤,導致珍貴案卷毀于一旦,微臣位卑職小,恐擔待不起,只能據實上報了。”她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請教”的意味,但話里的意思卻很清楚——不批?行,卷宗毀了,責任在你!我會上報!
李主事臉色頓時變得極其難看。他受長公主那邊暗示,故意刁難沈昭臨,本以為一個初來乍到、毫無根基的女官只能忍氣吞聲,沒想到她如此硬氣,直接當眾將了他一軍!上報?若真因拖延導致重要卷宗損毀,他這主事也做到頭了!
“這……這個……”李主事額頭冒汗,支吾道,“沈典籍言重了!本官……本官這就再去催催!明日!明日定給沈典籍答復!”
沈昭臨微微一笑:“那就有勞李主事了。”她抱著卷宗轉身離開,姿態從容,留下滿室同僚各異的目光。這一招敲山震虎,效果立竿見影。很快,她的謄錄申請和防蟲藥材都批了下來。戶部那邊的刁難,她也巧妙地通過找陳主事協調,借由更高權限的調閱令解決了。
消息傳到昭陽殿,周懷韞氣得摔碎了一套心愛的茶具。
“廢物!都是廢物!”她怒不可遏。
柳含煙眼中寒光閃爍:“殿下息怒。這沈昭臨果然狡詐。看來這些小打小鬧,奈何不了她。我們……需要更狠的手段!”
棲霞寺后山,聽松亭。
申時已至。暮春時節,松濤陣陣,山風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亭中石桌上,已備好了香茗。
周昀瞻負手立于亭邊,望著遠處層巒疊嶂,玄色常服被山風吹得衣袂翻飛。他心情有些莫名的緊張和期待。她會來嗎?
一陣清越的琴音,如同山澗清泉,毫無預兆地流淌而來,打破了山林的寂靜。
周昀瞻猛地轉身。
只見沈昭臨抱著那張熟悉的桐木七弦琴,緩步走來。她依舊穿著那身青色官服,發髻一絲不茍,神情沉靜。但當她目光觸及亭中等待的身影時,那清冷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瞬。
她走到亭中,將琴置于石桌上,并未多言,指尖輕撥琴弦。這一次,她彈奏的并非金戈鐵馬,亦非凄風苦雨,而是一曲《高山流水》。琴音空靈悠遠,意境開闊,時而如高山巍峨,時而似流水潺潺。在這松風陣陣的山亭之中,琴音與自然完美交融,滌蕩人心。
周昀瞻靜靜聆聽著,目光落在她專注撫琴的側臉上。夕陽的余暉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那清冷堅韌的氣質在琴音中似乎化作了繞指柔。他心中翻涌的醋意、朝堂的煩悶、身為帝王的孤寂,仿佛都被這琴音緩緩撫平。這一刻,沒有君臣之別,沒有前路艱險,只有這松風琴韻,和眼前這個讓他心弦為之顫動的女子。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
沈昭臨指尖按住微微顫動的琴弦,抬眸看向周昀瞻,眼神清澈依舊,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試探?
“陛下可覺煩悶稍解?”她輕聲問。
周昀瞻深深地看著她,沒有回答琴音的問題,反而問道:“沈卿……似乎清減了?可是吏部事務繁雜,太過辛勞?若有人刁難,盡可告知朕。”他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
沈昭臨心中微動。他看出來了?她垂下眼簾,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琴弦,聲音平靜無波:“謝陛下關懷。微臣無恙。吏部乃清貴之地,同僚皆學問淵博,微臣受益良多。縱有些許雜務,亦是分內之事,不敢言辛勞。”她頓了頓,抬眸,目光坦然中帶著一絲銳利,仿佛要看進周昀瞻心底,“倒是陛下,身系天下,夙興夜寐,才更需保重龍體。微臣……愿為陛下分憂,只恐才疏學淺,力有不逮。”
“愿為陛下分憂”——這尋常臣子都會說的套話,從她口中說出,卻帶著截然不同的分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她在試探!試探他是否真的如信中所言,將她視為“同行者”,還是僅僅當作一把好用的、隨時可以替換的刀?也在試探,他是否值得她放下心防,交付那份可能萌芽的情愫?
周昀瞻的心猛地一跳!他不是傻子,他聽懂了那弦外之音!那份刻意的疏離之下,是她小心翼翼的靠近與試探!這讓他既欣喜又心疼。欣喜于她并非無動于衷,心疼于她的謹慎與顧慮。
他上前一步,距離拉近,幾乎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皂角清香。他凝視著她清澈眼底深處那絲微瀾,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沈卿之才,朕深知。分憂二字,非虛言。朕說過,愿與卿同行。此志,不改。”他頓了頓,目光灼灼,“至于辛勞……朕只望沈卿,莫要太過苛責自己。你……很好。比朕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
最后那句“你很好”,聲音很輕,卻如同重錘,狠狠敲在沈昭臨的心上。那層刻意維持的薄冰,仿佛在這一刻,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夕陽的余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間,那里面是毫不掩飾的欣賞、信任,還有……一種讓她心跳加速的、純粹的屬于男子的情愫。
山風拂過,松濤陣陣。亭中對視的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一種無聲的、超越了君臣界限的暖流,在琴音的余韻中悄然流淌。試探得到了回應,那萌芽的情愫,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悄然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