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燭火將周昀瞻與沈昭臨并肩而立的身影拉長，投在巨大的疆域圖上。一道道朱批過的旨意，如同精準的手術刀，切向靖王周胤的根基。
“北境軍需賬目混亂，貪墨屬實，涉案官員十三人革職查辦，押解進京！”
“南境鹽運司副使王倫調度不力，著即免職，擢寒門干吏張謙代之！”
“晉封安郡王周懷瑾為親王，加食邑千戶；封忠勇伯之子周明遠為鎮國將軍，賜御前行走……”
一道道旨意發出，如同無形的風暴席卷朝野。靖王周胤苦心經營多年的網絡，在北境、南境、宗室三個方向同時遭受重創！朝堂上暗流涌動，支持皇帝的寒門與部分宗室勢力士氣大振，而依附靖王或韋家的官員則人心惶惶，噤若寒蟬。
靖王府的書房內，氣壓低得令人窒息。名貴的瓷器碎片散落一地。周胤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被冒犯的狂怒與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悸。
“好！好一個雷霆手段！”他咬牙切齒，聲音嘶啞，“本王倒是小覷了周昀瞻！還有那個沈昭臨！此二人聯手，竟有如此威力！”他派去干擾、拖延甚至銷毀證據的人，如同石沉大海，對方的行動迅捷、精準、勢如破竹！這絕非周昀瞻一人之力能做到，沈昭臨在吏部對官員檔案的梳理、對地方吏治的洞察，無疑為這次精準打擊提供了最鋒利的刀鋒！
“王爺息怒。”心腹幕僚戰戰兢兢，“如今我們損失慘重，北境、南境兩條財路幾乎被斬斷，宗室中也人心浮動……是否……暫避鋒芒？”
“暫避鋒芒？”周胤猛地轉身，眼中射出駭人的寒光，“箭在弦上，豈容退縮？！此仇不報，本王有何面目立于朝堂？！沈昭臨……此女不除，本王寢食難安！‘驚蟄’計劃，必須提前啟動！讓崔決……立刻動起來！本王要看到結果！”他不能容忍自己被兩個后輩如此羞辱，更不能容忍沈昭臨這個變數繼續存在！
靖王府，王妃寢殿。
靖王妃林氏，出身江南望族林家，容貌端莊，氣質清冷。她看著銅鏡中自己依舊美麗卻難掩歲月痕跡的臉龐，聽著侍女低聲稟報著前院王爺的震怒以及……關于“側妃”之議的零星風語，保養得宜的雙手，無意識地絞緊了手中的絲帕。
“側妃……嘉懿郡主……”林氏低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嫁入王府二十年，深知丈夫周胤的冷酷與野心。他需要的從來不是兒女情長，而是能助他登頂的助力。她林家當年勢力鼎盛，是周胤重要的助力，她也憑借才智和家族，坐穩了王妃之位。然而，隨著林家勢微，周胤對她，早已只剩表面上的敬重。
如今，他竟對一個罪臣之女、所謂的“嘉懿郡主”動了“側妃”之念？即便被拒，這念頭本身，就足以刺痛林氏驕傲的心！那個沈昭臨，她見過畫像，年輕、清麗、眼神銳利如刀，更有著連她都不及的、攪動朝堂風云的“本事”！
一股混雜著強烈嫉妒、危機感和被羞辱的憤怒在她心中翻涌。她林靜婉，堂堂靖王妃，竟要淪落到與一個這樣的女子爭寵？不！絕不允許！沈昭臨的存在，不僅威脅著她的地位，更是在挑戰她經營半生的驕傲！
“去查！”林氏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世家貴女的狠厲，“查那個沈昭臨！查她的過往！查她的軟肋！本妃倒要看看，一個罪臣之女，憑什么能迷惑王爺，還能讓皇帝和太后如此看重！”她要將沈昭臨踩入泥潭，讓所有人都看清，她不過是個上不得臺面的賤婢！她對周胤那扭曲的、依附于權勢的“深情”，此刻化作了對沈昭臨最鋒利的毒刺。
昭陽殿。
春風和煦，庭院中幾株晚開的玉蘭散發著清雅的香氣。周懷韞坐在廊下，面前攤著一卷《詩經》，心思卻有些飄忽。她偷偷抬眼，看向不遠處亭中正專注講解前朝“文景之治”與民休息政策的顧清源。
顧清源聲音溫和，引經據典，將枯燥的史實講得深入淺出，引人入勝。他偶爾抬頭，目光清澈平和，帶著鼓勵的笑意。那份專注學識的光芒，那份不卑不亢的從容氣度，是周懷韞在以往圍繞她的那些只會阿諛奉承或滿腹算計的男子里，從未見過的。
“……故治國之道，在安民，在養民，而非窮兵黷武或奢靡無度。上位者一念之仁，或可澤被蒼生。”顧清源的聲音傳入耳中。
周懷韞的心，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她想起自己從前沉迷的那些華服美飾、宮闈傾軋，在顧清源描繪的宏大格局與民生疾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母后說得對，她本可以活得更有價值。而顧清源……他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一種更廣闊、更踏實的人生。
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悄悄爬上她的臉頰。她連忙低下頭，假裝認真看書，心卻跳得有些快。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讓她既甜蜜又惶恐。他是她的先生，她是尊貴的公主……這鴻溝，如同天塹。更何況，母后早已透露過，待她心緒平復，便會為她擇婿。駙馬……只能是那些無權無勢、空有門楣的紈绔子弟，以便于皇家掌控。想到未來要面對那樣的人生，周懷韞心中涌起強烈的厭惡和無力感。
顧清源敏銳地察覺到公主今日的走神和那抹飛霞。他心中微微一嘆。公主眼中那份日漸清明的依賴和偶爾流露的羞澀，他豈能不知？但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份。寒門學子，無根浮萍，豈敢肖想天家貴女？他留在昭陽殿，是受嘉懿郡主所托，開解公主，引導其向善，絕非有其他非分之想。他必須謹守本分，保持距離。
“殿下，”顧清源收斂心神，聲音依舊溫和，“今日的課就到這里。殿下若有疑問，隨時可召臣下。”他恭敬行禮，退出了亭子，留下周懷韞一人對著滿園春色，心緒紛亂。
城南，崔決租屋。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熏香。崔決衣衫不整地癱在床上，頭痛欲裂。昨夜斷片的記憶如同破碎的噩夢，涌入腦海——韋青霓含情脈脈的勸酒，那杯味道奇特的“助興”藥酒，滾燙糾纏的肢體，失控的喘息……
“啊！”崔決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猛地坐起身！看著身邊同樣衣衫凌亂、睡得正沉的韋青霓，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強烈的惡心感瞬間將他淹沒！他被設計了！被這個惡毒的女人徹底毀了！
“你……你對我做了什么？！”崔決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毀天滅地的憤怒。
韋青霓悠悠轉醒，臉上沒有絲毫驚慌，反而帶著一種得逞的慵懶和媚意。她伸出染著蔻丹的手指，輕輕劃過崔決汗濕的胸膛：“崔郎，昨夜……你可是熱情似火呢。怎么，如今醒了，就想不認賬了？”她坐起身，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襟，眼神卻變得銳利而冰冷，“我韋青霓的清白，可是給了你。此事若傳揚出去，你崔決……還想科考？還想金榜題名？做夢！身敗名裂都是輕的！”
赤裸裸的威脅！崔決目眥欲裂，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恨不得立刻掐死眼前這個女人！但他殘存的理智告訴他，韋青霓說得對！此事一旦曝光，他的一切野心，都將化為泡影！靖王也絕不會再要一個身敗名裂的棋子！
“你……你到底想怎樣？”崔決的聲音如同從牙縫里擠出，充滿了屈辱。
“很簡單。”韋青霓綻開一個勝利者的笑容，湊近他耳邊，吐氣如蘭，“待你金榜題名之日，便是八抬大轎，迎我過門之時！我韋青霓，要做你崔決名正言順的狀元夫人！”她要將他徹底綁在韋家這艘即將沉沒的破船上！
崔決看著韋青霓那張美麗卻如同毒蛇般的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巨大的屈辱、對未來的絕望以及對沈昭臨那句“萬劫不復”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將他撕裂。他猛地推開韋青霓，沖下床，對著墻角劇烈地干嘔起來，仿佛要將昨夜吞下的屈辱和這骯臟的交易全部吐出來。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不僅沒能擺脫泥潭，反而被更深地拖入了地獄！沈昭臨……她是對的！他恨！恨韋青霓！恨韋家！恨靖王！恨這玩弄他的命運！更恨……那個高高在上、如同明鏡般映照出他所有不堪的沈昭臨！為什么？！為什么她要存在？！為什么她總是對的？！他一定要爬上去！爬到最高處！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只有那樣，才能洗刷今日的恥辱！
芷蘭苑。
沈昭臨聽著荊墨關于靖王震怒、王妃林氏暗中調查她，以及崔決與韋青霓“好事已成”的密報，眉頭微蹙。靖王的報復已在弦上，王妃的敵意是新的麻煩，而崔決……終究還是踏入了韋青霓精心布置的陷阱，徹底沉淪了。
“王妃林氏……”沈昭臨指尖輕敲桌面，眼中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出身名門，才智不俗，卻將一生系于靖王這等薄情寡義、野心勃勃的男子身上，甘為妒婦，為其爪牙。可悲，可笑。”她對這種依附于男子、為虛無縹緲的“寵愛”而爭斗的女子，實在難以理解，更無法尊重。
“嚴密監視王妃動向，尤其是她可能接觸的宮人。崔決那邊……也盯緊了。靖王要動，崔決這把刀，必然出鞘。”沈昭臨沉聲吩咐。她心中并無懼意，只有一片澄澈的警惕。風暴將至，她已做好準備。
這時，宮女通報，長公主周懷韞來訪。沈昭臨有些意外，收拾心情相迎。
周懷韞走進芷蘭苑，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眉宇間少了幾分驕縱戾氣，多了些沉靜，只是眼神深處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憂郁。
“皇姐。”周懷韞聲音輕輕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親近。經歷了柳含煙事件和顧清源的引導，她對沈昭臨的敵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感激和……同病相憐的微妙情緒。
“懷韞來了，坐。”沈昭臨微笑，示意宮女上茶。
兩人閑聊幾句，周懷韞的目光落在沈昭臨書案上攤開的一卷《女誡》上，旁邊還有沈昭臨朱筆批注的“此條陳腐，當廢”字樣。周懷韞心中一動，忍不住低聲問道：“皇姐……你……你覺得女子……真的只能困于內宅，相夫教子嗎？”她的聲音帶著迷茫和一絲渴望。
沈昭臨看著她，敏銳地捕捉到她眼中那份因情愫而生的憂郁和對未來的恐懼。她想起了顧清源，也想起了周懷韞可能的婚姻。
“懷韞，”沈昭臨放下茶盞，聲音溫和而堅定，“女子為何不能有更廣闊的天地？相夫教子是一種選擇，但絕非唯一。你看蘇婉夫人，協助其夫整理案牘，見解獨到；你看那些民間女醫、女工，憑己所長，安身立命；你看我……”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官服，“雖位卑職小，卻也希望能用所學，為這天下做點實事。”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周懷韞：“女子立足不易，正因為不易，才更要自強。依附男子，仰人鼻息，終究如浮萍。唯有自身有力量，有見識，無論身處何境，都能保有尊嚴和選擇的權利。即便……是身為公主，未來的駙馬人選或許受限，但心之所向，精神之獨立，無人能奪。”
沈昭臨的話，如同清泉，流入周懷韞干涸迷茫的心田。她看著沈昭臨眼中那份獨立自信的光芒，再想想顧清源身上那份不依附權貴的從容，心中那點對未來的恐懼似乎淡了些，而生出了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勇氣。是啊，心之所向，精神之獨立！她周懷韞，也要活出自己的樣子！
“謝謝你，皇姐。”周懷韞由衷地說道，眼中閃爍著淚光，卻也帶著前所未有的明亮。
送走周懷韞，沈昭臨站在窗前。公主的轉變是黑暗中一抹微光，但靖王的獠牙、王妃的毒刺、崔決的瘋狂、韋家的蟄伏……依舊如同厚重的陰云，籠罩著前路。她攤開一張紙，寫下四個字：
“心燈不滅”
無論前路如何艱險，她心中的那盞燈，照亮自己，也愿照亮更多迷途之人。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靖王府的密室中，一場針對她的、足以讓她“身敗名裂”的風暴，已在崔決扭曲的恨意驅動下，悄然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