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蘭苑的書房內,燈火如豆,映照著相對而坐的兩人。
白日里狴犴令的沉重與朝堂的喧囂已然散去,只余下一種靜謐而微妙的氛圍。
周昀瞻并未離去,他揮退了所有侍從,只留黃有德遠遠守在門外。
“昭臨,”周昀瞻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和與鄭重,“今日賜你狴犴令,非僅為功績嘉獎,更是……朕之心意。”
沈昭臨心頭微動,抬眸望向他。燭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那里面不再是帝王的威儀,而是清晰的、不容錯辨的情愫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朕知你志向高遠,心懷天下。朕亦知,帝王之路,注定無法如尋常夫妻般,許你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他的聲音低沉而坦誠,帶著沉重的分量,“三宮六院,平衡朝堂,綿延子嗣……是朕身為帝王無法推卸的責任,亦是枷鎖?!?/p>
他站起身,走到沈昭臨面前,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伸出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而是輕輕撫過她放在膝上的、那枚溫潤的狴犴令。
“然,昭臨,”他的目光熾熱而堅定,如同宣誓,“在朕心中,你非妃非嬪,非臣非屬。你是朕志同道合的同路人,是朕愿以江山為盤、共謀盛世的知己!是朕……心之所系,情之所鐘!朕無法許諾你獨占后宮,但朕能許諾你——并肩同行,永不疑你;心意相通,永不欺你;榮辱與共,永不棄你!這天下,朕愿與你共享其重!這前路,朕只愿與你同行!”
他的話語,如同最熾熱的巖漿,瞬間融化了沈昭臨心中最后一絲因身份差距而產生的冰層。
她看著他眼中那份超越帝王身份的真摯、那份對她理想與人格的絕對尊重、那份并肩承擔天下的承諾,一股洶涌的情感洪流沖垮了所有的理智堤防。
她所求的,從來不是獨占恩寵,而是理解、尊重與并肩同行的靈魂契合!而他,給了她最完美的答案。
“陛下……”沈昭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中水光瀲滟,卻異常明亮堅定。她沒有閃避他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唇角揚起一抹清淺卻無比動人的弧度,“昭臨之心,亦如陛下所言。不為獨占,不為虛名,只為……與君同行,共守此心,共擔此責,共創……那海晏河清的盛世!”
沒有山盟海誓的纏綿,沒有驚天動地的告白。在這方寸書房內,在狴犴令的見證下,兩顆同樣驕傲而清醒的靈魂,以最鄭重的方式,確認了彼此的心意與未來的道路。一種超越情愛、建立在共同理想與高度信任之上的深厚羈絆,在此刻徹底凝結,堅不可摧。
周昀瞻心中激蕩,忍不住伸手,輕輕拂過她鬢邊的碎發,動作珍重而溫柔。沈昭臨微微閉眼,感受著他指尖的溫度,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寧與滿足。
芷蘭苑內室。
送走周昀瞻,沈昭臨心緒依舊難平。她走到母親沈知瀾的榻前,將今日御書房內與皇帝的深談,隱去狴犴令的細節,但將彼此的心意與那番關于“并肩同行、共享其重”的承諾,清晰而鄭重地告訴了母親。
沈知瀾靜靜地聽著,眼中先是掠過一絲深深的憂慮,隨即又被女兒眼中那份明亮堅定的光芒和皇帝話語中那份沉甸甸的尊重所觸動。
“阿灼,”沈知瀾握住女兒的手,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娘……為你高興。陛下待你之心,非尋常帝王可比。他懂你,敬你,更愿與你并肩。這……比任何承諾都珍貴?!彼D了頓,眼中憂慮未散,“只是……前路艱險。后宮傾軋,朝堂詭譎,你手握權柄,樹敵無數。陛下待你之心雖誠,然帝王之心……終究牽系天下,身不由己之時,恐難周全。你……可曾想清楚?”
“娘,女兒明白?!鄙蛘雅R依偎在母親身邊,聲音清晰而平靜,“女兒所求,非后宮一隅安穩。既選擇這條路,便知荊棘遍地。陛下有他的不得已,女兒亦有女兒的堅持。心意相通,并肩同行,已是莫大幸事。至于其他……女兒會守住本心,護好自己,更會……培植力量,讓自己有足夠的底氣,立于他身側,而非……依附于他。”她眼中閃爍著獨立而堅韌的光芒。
沈知瀾看著女兒,心中百感交集。她的阿灼,真的長大了,長成了翱翔九天的鳳凰,擁有了與帝王并肩的勇氣與智慧。她長長嘆息一聲,將女兒摟入懷中:“好……好……我的阿灼,有主見,有擔當。娘……支持你。只愿你……莫要被情所傷,莫要迷失了這份清醒。”
長樂宮懿旨,昭告天下。
太后褚明凰力排眾議,正式下旨,為長公主周懷韞與寒門士子顧清源賜婚!旨意中盛贊顧清源“學識淵博,品性端方,堪為良配”,更言“公主下嫁,意在破除門第之見,倡導才德為先,彰皇家仁厚愛才之心”。
此旨一出,朝野震動!比沈昭臨獲封郡主、執掌狴犴令引起的波瀾更大!
“荒謬!堂堂長公主,下嫁一介寒儒?!成何體統!”
“太后娘娘……這是被那嘉懿郡主蠱惑至深??!”
“禮法何在?尊卑何在?此例一開,后患無窮!”
守舊派和門閥勢力一片嘩然,反對之聲甚囂塵上。尤其是那些家中有適齡子弟、原本指望尚公主攀附皇家的勛貴,更是如喪考妣,憤懣難平。
然而,太后褚明凰態度異常強硬。她在朝會上親自發聲,鳳威凜凜:
“哀家嫁女,嫁的是人品才學,嫁的是能讓韞兒一生順遂、心境開闊的良人!而非那空有門楣、內里敗絮的紈绔子弟!顧清源之才學品性,哀家與皇帝皆已明察!爾等若再敢妄議公主婚事,質疑皇家決斷,便是藐視天威,其心可誅!”
皇帝的沉默和太后的雷霆手段,最終壓下了所有明面上的反對聲浪。
公主周懷韞接到懿旨,喜極而泣,對沈昭臨的感激之情無以復加。
而顧清源,則深感皇恩浩蕩,更堅定了輔佐公主、為國效力的決心。
公主府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一場打破陳規的皇家婚禮即將舉行。
吏部考功司外。
崔決一身嶄新的六品官服,眉宇間卻不見新科得志的意氣風發,反而籠罩著一層陰鷙和扭曲的亢奮。
權力的滋味如同最烈的毒藥,讓他沉溺其中,行事愈發激進跋扈。
短短時日,他已因嚴刑峻法、苛待下屬、甚至疑似收受賄賂而引來非議。
他刻意攔住了正要離開吏部的沈昭臨。
“嘉懿郡主?!贝逈Q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拔高的倨傲,眼底深處卻燃燒著不甘與怨毒,“下官能有今日,還得……‘感謝’郡主當年的‘教導’和‘榜樣’!”
沈昭臨停下腳步,目光平靜地掃過他。
眼前的崔決,早已不是當年宮墻下那個無助少年。
官袍加身,卻掩不住他骨子里透出的戾氣和被權力扭曲的嘴臉。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失望和厭惡。
“崔通判言重了?!鄙蛘雅R聲音冷淡,“為官之道,在其位謀其政,造福一方。本郡主當年所為,是教你自強,而非教你恃權妄為,魚肉百姓!你如今所作所為,與本郡主何干?路,是你自己選的。”
“自強?”崔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帶著一種扭曲的控訴,“若非當初在宮墻下,看到郡主如何呵斥欺凌我之人,如何從容應對太后的懿旨,下官豈會明白,原來‘狠’和‘硬’才是這世間的生存之道?!是郡主教會了我,只有手握權力,才能不被人踐踏!才能……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得不正視你!”他將自己所有的墮落,都歸咎于對沈昭臨的“模仿”和“崇拜”的扭曲。
沈昭臨看著他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偏執,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切的悲哀。
她救他,是出于道義;點撥他,是希望他走正途。卻沒想到,竟成了他走向深淵的借口!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強大,他只學會了權力的猙獰。
“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圬?!鄙蛘雅R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徹底的冰冷,“崔通判,你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你好自為之吧,莫要……自取滅亡,累及無辜!”她懶得再與他多費唇舌,拂袖而去,留下崔決在原地,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紅,最終化為一片扭曲的猙獰!沈昭臨那冰冷的鄙夷,比任何斥責都更讓他瘋狂!
靖王府,囚籠。
被褫奪冠服、幽禁于府中最偏僻院落的前靖王妃林氏,形容枯槁,眼神空洞。
華麗的囚籠,錦衣玉食依舊,卻比寒窯更讓她絕望?;实鄣闹家馊缤涞募湘i,更如同響亮的耳光,宣告著她徹底淪為棄婦和笑柄。
沈昭臨奉太后之命前來“探望”。她看著這個曾經高高在上、如今卻只剩怨毒與頹敗的女子,心中無半分憐憫。
“王妃娘娘?!鄙蛘雅R的聲音平靜無波。
林氏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刻骨的恨意:“你是來看本妃笑話的?沈昭臨!你滿意了?!”
“本郡主無此閑情?!鄙蛘雅R淡淡道,“只是奉旨而來。娘娘,事已至此,怨天尤人無益。王爺心中只有他的宏圖霸業,娘娘的深情與犧牲,于他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甚至是……累贅。”她的話語如同冰錐,刺破林氏最后的幻想。
“你閉嘴!”林氏尖叫,渾身顫抖,“你懂什么?!我與王爺……”
“我不懂娘娘的情深,亦不屑懂?!鄙蛘雅R打斷她,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我只看到娘娘為一個根本不珍惜你的人,耗盡一生才智,將自己活成了一個怨毒妒婦,最終落得如此下場,可悲,可笑,更……可憐!懸崖已至,娘娘若再執迷不悟,心生妄念,下次等待娘娘的,恐怕就不是這方寸囚籠了。望娘娘……好自為之,安分度日,莫再生事!”
沈昭臨的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戳在林氏最痛之處,將她僅存的尊嚴踩得粉碎。那份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對她“深情”的徹底否定,比任何酷刑都更讓林氏痛苦。她癱倒在地,失聲痛哭,不是后悔,而是絕望的怨毒。
沈昭臨不再看她,轉身離開。行至王府前院,正遇上面色陰沉如水的靖王周胤。顯然,他已得知沈昭臨“探望”林氏之事。
“嘉懿郡主好手段?!敝茇返穆曇舯浯坦?,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先辱本王愛妃,再來本王面前耀武揚威?”
沈昭臨停下腳步,毫不畏懼地迎上他那雙充滿戾氣的眼睛,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嘲諷的弧度:“王爺言重了。昭臨奉旨行事,何來耀武揚威?至于王妃娘娘……昭臨只是說了些逆耳忠言。娘娘今日之苦果,根源在誰,王爺心中……當真不知嗎?”她意有所指,目光掃過周胤陰鷙的臉。
“你!”周胤被她的態度徹底激怒,一股凌厲的掌風竟含怒而出,直拍沈昭臨面門!這一掌蘊含著他積壓已久的怒火和宗師境的功力,快如閃電,狠辣無比!
然而,掌風未至,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沈昭臨身前!
“皇叔!放肆!”
周昀瞻龍袍翻飛,面色冰寒,抬手一掌,后發先至!
“砰!”
兩股強勁的內力在空中轟然相撞,氣浪翻滾!周昀瞻身形紋絲不動,周胤卻被震得連退三步,氣血翻涌,驚駭地看著擋在沈昭臨身前、眼神森冷如刀的皇帝!
“陛下?!”周胤難以置信,皇帝竟會武功?且功力如此深厚?更為了沈昭臨,不惜與他這個皇叔當眾動手?!
周昀瞻收回手掌,負手而立,帝王的威壓如同山岳般籠罩全場,聲音冰冷如鐵:
“靖王周胤,御前失儀,意圖行兇,罪加一等!罰俸三年,禁足王府一年!無朕旨意,不得踏出府門半步!府中護衛,削減三成!再有下次,嚴懲不貸!帶走!”
御前侍衛一擁而上。周胤臉色慘白如紙,死死盯著被皇帝護在身后、神色平靜的沈昭臨,眼中充滿了滔天的恨意和……一絲難以置信的恐懼。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徹底小看了這對年輕的君臣!他們的聯手,遠比他想象的更強大、更狠絕!此仇,不共戴天!
沈昭臨看著周胤被侍衛“請”走的背影,又看向身旁帝王挺拔如山、為她遮風擋雨的身影,心中暖流涌動,更添堅定。前路雖險,有此心契之人在側,縱有千難萬險,又有何懼?她輕輕握住了周昀瞻垂在身側的手。周昀瞻反手,將她微涼的手指緊緊包裹在寬厚溫暖的掌心。無需言語,心意已通。風暴暫歇,但更深的暗流,已在潰敗者的怨恨中,悄然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