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室的沉水香似乎滲入了骨髓,連同那場無聲的風暴和掌心藥膏的冰涼觸感,一同凝固在吳思思的身體里。她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沉默地回到膳房那喧囂油膩的世界。陳媽媽投來的目光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遠,粗使丫頭們的竊竊私語也似乎多了些別的意味。她一概無視,只是機械地重復著那些繁重的勞作。紅腫的手在藥膏的作用下漸漸消褪了灼痛,傷口開始結痂,但指節的僵硬和掌心的粗糙卻無法復原,成為那段記憶最直觀的烙印。
她變得更加沉默,眼神深處那點被笛音和藥膏攪起的茫然,沉淀為一種更深沉的、近乎凝固的戒備。蕭逸那晚的笛聲,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燙在她記憶最深處。他什么都知道。這個認知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的、無孔不入的寒意。她像一只被投入玻璃罐的蟲子,外面那雙眼睛平靜地注視著她的一切掙扎。
膳房的日子依舊難熬,但吳思思的“偷師”卻帶上了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勁。她不再僅僅觀察模仿,而是開始笨拙地嘗試。趁大廚不注意,她學著掂量鹽的分量撒進湯里,被咸得齁住也不敢咳出聲;看老師傅片魚,她偷偷撿起丟棄的魚尾,用膳房最鈍的刀,在角落里一遍遍練習那流暢的運刀角度,手指被刀背硌得生疼,割破皮肉更是常事。傷口疊加著傷口,舊的痂未落,新的血痕又現。她將蕭逸給的藥膏省著用,只在最深的傷口上涂抹一點,那清苦的藥草味成了她對抗這煙火人間唯一的慰藉,也像一道無聲的嘲諷。
這日午后,膳房難得的清閑片刻。大廚們歇晌去了,只剩下幾個粗使丫頭在清洗巨大的蒸籠和鍋具。嘩啦啦的水聲和金屬碰撞聲中,吳思思蜷在灶臺后一個堆滿柴草的昏暗角落。她背對著外面,攤開左手,掌心朝上。右手則緊握著一把磨得稍微鋒利了些的舊菜刀——這是她偷偷藏起來的“武器”。刀鋒小心翼翼地抵在左手食指指腹上,她屏住呼吸,回憶著老師傅片魚時那輕盈如羽毛的力道和角度,手腕極其緩慢、極其輕微地向前推去。
她要練習的是最基礎的“片薄”。魚肉柔韌,需要恰到好處的巧勁。她只能用自己來做靶子。刀鋒劃過皮膚,帶來一絲冰涼的刺痛。她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控制著力道,試圖讓刀鋒僅僅刮去一層薄薄的皮屑。
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壓抑的、帶著驚駭的抽氣聲!
“天爺!你……你在干什么?!”
吳思思渾身劇震!如同驚弓之鳥,猛地將菜刀藏到身后,整個人幾乎要彈起來!她倉惶回頭,心臟狂跳,眼中瞬間布滿驚懼的寒霜。被發現了!是誰?陳媽媽?還是哪個多嘴的丫頭?恐懼瞬間攥緊了她的喉嚨!
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同樣布滿驚懼的、圓圓的少女臉龐。那丫頭年紀看起來比吳思思略小一點,梳著雙丫髻,穿著和她一樣的粗布衣裙,只是洗得更干凈些。她手里還提著一個空木桶,顯然是被派來打水或是倒水的。此刻,她一雙杏眼睜得溜圓,死死盯著吳思思藏在身后的手和那只攤開的、指腹上帶著新鮮血痕的左手。
“你……你瘋了不成?拿刀割自己?”少女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幾步沖到角落,一把抓住吳思思的手腕,力氣竟不小。“快給我看看!這要是讓陳媽媽看見,還不得扒了你的皮!”她不由分說地拽過吳思思的左手,湊到眼前,看到那指腹上被刀鋒刮出的、細細的滲血痕跡,倒抽一口涼氣,“作死啊!疼不疼?”
吳思思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和連珠炮似的話語弄得僵在原地。預想中的呵斥告密沒有來,反而是這種……帶著點粗魯的關切?她戒備地盯著眼前這張陌生的圓臉,試圖從對方眼中找出偽裝的痕跡。少女的眉毛擰成一團,眼神里只有純粹的驚嚇和不解,還有一絲……看傻子般的擔憂?
“你……”吳思思喉嚨干澀,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想抽回手。
“我叫王錦蕊!”少女語速飛快,依舊抓著她的手腕不放,圓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她,“新來的?以前在哪個院子?我怎么沒見過你?”她似乎完全沒意識到吳思思的戒備,自顧自地說著,“你傻啊!練刀工也不能拿自己個兒開刀啊!這要是割深了,手指頭還要不要了?跟我來!”
王錦蕊不由分說,拽著還有些發懵的吳思思,貓著腰,避開幾個還在刷鍋的丫頭,熟門熟路地溜到膳房后面一個堆放雜物、極其僻靜的角落。這里堆滿了破損的瓦罐、廢棄的竹筐,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淡淡的霉味。
她這才松開吳思思的手,像只警惕的小獸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沒人跟來,才壓低聲音,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你是不是叫吳思思?世子書房那邊過來的?”
吳思思心頭一凜,戒備更重,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王錦蕊一拍大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怪不得!聽說世子爺親自發話讓你來學灶上,陳媽媽她們都嘀咕著呢!說你細皮嫩肉的,不像干活的,指不定犯了什么事兒被罰下來的。”她湊近了些,圓圓的臉上帶著八卦兮兮的好奇,“哎,你到底怎么得罪世子爺了?他罰人……這么狠的嗎?”她的目光落在吳思思依舊紅腫粗糙、布滿新舊傷痕的手上,又瞥了一眼她藏在身后那把舊菜刀,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不解。
“沒得罪。”吳思思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巴巴地吐出三個字,將握著菜刀的手往身后藏得更深。她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這個叫王錦蕊的丫頭,熱情得突兀,像一團不合時宜的火焰,讓她本能地想要躲避。
“沒得罪?”王錦蕊顯然不信,撇了撇嘴,“沒得罪能讓你干這些?還把自己弄成這樣?”她嘆了口氣,忽然從自己懷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仔細包著的東西,不由分說地塞進吳思思手里。
入手是溫熱的,帶著一種熟悉的、微弱的香氣。
“喏,拿著!”王錦蕊壓低聲音,帶著點得意,“早上幫李嬸揉面,偷偷藏下來的,還熱乎著呢!快吃!”
吳思思低頭,看著手中那小小一團。油紙打開,里面是一個比嬰兒拳頭還小的、烤得微微焦黃的饅頭。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但在她此刻饑餓的感知里,卻散發著難以抗拒的誘惑。
“我……我不餓。”她下意識地拒絕,將饅頭往回推。在世子府,任何一點額外的“饋贈”都可能意味著麻煩。尤其是眼前這個自來熟、看起來毫無心機的王錦蕊。
“不餓個鬼!”王錦蕊一把按住她的手,力氣很大,圓眼睛瞪著她,“瞧你瘦得跟個紙片兒似的,一陣風都能刮跑!拿著!跟我還客氣啥?趕緊吃了,別讓人看見!”她不由分說地將饅頭又塞回吳思思手里,還警惕地又朝外面張望了一眼。
那溫熱的觸感和樸實的麥香,透過油紙,固執地鉆進吳思思的掌心。胃部傳來一陣清晰的抽搐。她看著王錦蕊那雙圓圓的、清澈見底、寫滿了“快吃別磨蹭”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那個小小的饅頭。長久以來緊繃的、如同銅墻鐵壁般的戒備,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煙火氣的、滾燙的善意,撞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縫。
她不再推拒。低下頭,用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饅頭,塞進嘴里。粗糙的口感,帶著最原始的麥香,在舌尖彌漫開。她咀嚼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品嘗世間至味。一股微弱的暖流,順著食道,緩緩流入冰冷空蕩的胃囊,也似乎……流向了某個早已冰封的角落。
王錦蕊看著她小口小口、極其珍惜地吃著饅頭,圓圓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這就對了嘛!人是鐵飯是鋼!再難熬,也得先填飽肚子!”她挨著吳思思,在堆放的破瓦罐上找了個稍微干凈的地方坐下,晃悠著兩條腿,“哎,你想學片魚?”
吳思思咽下口中的食物,點了點頭,沒說話。
“那也不能拿自己練啊!”王錦蕊一副“你真傻”的表情,“跟我來!”她跳下瓦罐,熟門熟路地扒拉開幾個破竹筐,從最底下拖出一個破了大半邊的舊木盆,盆底還殘留著一些濕漉漉的、灰白色的東西。
“喏,用這個!”她指著盆底那些東西,“這是早上削下來的冬瓜皮!又厚又韌,還軟乎,跟魚皮有點像!你拿這個練!劃壞了也沒事,反正要扔的!總比割自己強!”她說著,還示范性地拿起吳思思藏在身后的那把舊菜刀,在盆里撿起一塊厚厚的冬瓜皮,刷刷幾下,利落地片下薄薄的幾片,動作竟然有模有樣。“看見沒?就這樣!手腕放松,刀貼著皮走!多練幾回就熟了!”
吳思思看著盆里那些廢棄的冬瓜皮,又看看王錦蕊手里那幾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冬瓜皮,再看看自己指腹上那道細小的血痕,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原來……還可以這樣?這個困擾她、讓她不惜自傷的難題,在王錦蕊這里,竟如此輕易地被一堆廚余垃圾解決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是感激?是荒謬?還是對自己之前愚蠢行為的羞慚?
“還愣著干啥?”王錦蕊把刀塞回她手里,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塊厚實的冬瓜皮,“趕緊練!趁沒人!記住啊,手腕要松!別用死力氣!”
吳思思握緊了刀柄,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了些。她學著王錦蕊的樣子,將刀鋒抵在冬瓜皮粗糙厚實的外皮上。這一次,她沒有猶豫,手腕放松,學著記憶中老師傅的運刀感覺,小心翼翼地向前推去。刀鋒劃過冬瓜皮,發出沙沙的輕響。一片雖然歪歪扭扭、但總算完整脫離的冬瓜皮片,落在了盆底。
“哎!對了!就這樣!”王錦蕊在旁邊拍手,小聲地歡呼起來,圓臉上滿是鼓勵的笑容,“再薄點!再穩點!多試幾次!”
吳思思看著那片丑陋的冬瓜皮,又看看王錦蕊燦爛的笑臉。陽光從雜物堆的縫隙里漏進來幾縷,正好照在王錦蕊沾著一點面粉的鼻尖上,亮晶晶的。那笑容毫無雜質,像一束光,短暫地驅散了吳思思心頭的陰霾和孤絕。她低下頭,嘴角極其細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她再次舉起刀,對著另一塊冬瓜皮,專注地切了下去。沙沙的刮削聲,在這堆滿廢棄物的角落里,竟奇異地帶上了一絲生機。
接下來的日子,那個堆滿雜物的僻靜角落,成了吳思思和王錦蕊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王錦蕊總能神奇地弄到各種廢棄的食材邊角料——老硬的蘿卜頭、韌性十足的豬皮、甚至是被剔得干干凈凈的魚骨。她像個經驗豐富的小師傅,指點著吳思思如何利用這些“廢料”練習刀工、火候感知。她的方法往往簡單粗暴,帶著底層丫頭特有的生存智慧,卻異常有效。
“看火候?盯著那氣泡!大泡變密泡,就是快開了,趕緊撤火!”
“調味?怕咸?那就一點點加!先沾點舌尖嘗嘗!舌頭又不會騙人!”
“和面沒力氣?腳底下站穩了,腰使勁!跟推磨似的!”
吳思思沉默地聽著,笨拙地學著。她依舊很少說話,但那雙深陷的眼眸里,在面對王錦蕊時,那層厚重的冰霜似乎在悄然融化,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屬于“人”的溫度。王錦蕊的熱情像一團永不熄滅的小火爐,自顧自地燃燒著,毫不在意吳思思的冷淡。她會嘰嘰喳喳地跟吳思思分享膳房里的各種八卦——哪個廚娘又偷偷克扣了食材,哪個管事收了外面鋪子的好處,甚至還有關于世子府的零星傳聞。
哎,思思,你知道嗎?”一天,王錦蕊一邊幫吳思思把片好的冬瓜皮(如今已能片得又薄又勻)收攏起來,一邊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聽說啊,世子爺這幾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吳思思正用一塊廢棄的豬皮練習切絲,聞言手指一頓,刀鋒在豬皮上劃出一道深痕。她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真的!”王錦蕊沒注意到她的異樣,自顧自地說下去,“昨兒個前院當值的小翠姐姐偷偷跟我說的!說是世子爺在書房發了好大的脾氣!把硯臺都摔了!好像……好像是因為江南那邊又出了什么岔子?跟謝大老板有關?”
謝云商?吳思思的心猛地一跳。那個帶著金算盤、笑容溫和卻字字誅心的男人?江南的岔子?她想起那日書房里,謝云商推過來的那個裝著黃銅鑰匙的錦囊,還有李玄宸那看似慵懶卻暗藏機鋒的拒絕。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他們之間無形的博弈,如同深海下的暗流,任何一點波動,都可能將她這樣的小魚小蝦瞬間碾碎。
“還有啊,”王錦蕊的聲音更低了,帶著點緊張,“我今早去前院送熱水,好像……好像看見沈統領又來了!就在二門那邊,跟世子爺身邊的長隨說話!臉色可嚇人了!黑得跟鍋底似的!你說……他是不是還惦記著……”她沒敢把“抓你”兩個字說出口,只是用圓溜溜的眼睛,擔憂地看向吳思思。
沈墨!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吳思思剛剛因王錦蕊而獲得的一絲暖意!她握著刀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泛白。冰冷的殺意和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果然不會放棄!他來做什么?是找到了新的證據?還是……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剛剛因為練習刀工而微微發熱的身體,驟然變得一片冰涼。她甚至能感覺到心口那把匕首,正在不安地嗡鳴。
“思思?思思?”王錦蕊見她臉色瞬間慘白,眼神空洞,嚇得連忙推了推她的胳膊,“你……你沒事吧?別怕別怕!我就是瞎說的!興許……興許是別的事呢?”
吳思思猛地回過神,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感。她搖了搖頭,聲音干澀:“沒事。”她低下頭,繼續對著那塊豬皮下刀,動作卻變得僵硬而機械,仿佛在切割的不是食材,而是某種沉重的東西。
王錦蕊看著她蒼白的側臉和緊抿的嘴唇,圓圓的臉上滿是擔憂。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安慰的話,最終卻只是默默地嘆了口氣,挨著吳思思坐下,拿起另一塊蘿卜頭,也開始笨拙地切起來。
“別怕,”過了好一會兒,王錦蕊才小聲嘟囔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吳思思說,“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著呢……”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再說了,世子爺……不是把你留下了嗎?他那么厲害……總會有辦法的吧?”這話說得她自己都沒什么底氣。
吳思思切著豬皮的手,微微一頓。李玄宸……留下她?是啊,他拒絕了謝云商的“安穩”,擋下了沈墨的“拿下”。可他留下她,又是為了什么?像謝云商說的,看一只小野貓能翻出什么浪?還是……另有所圖?那晚琴室的笛音和藥膏,像兩個糾纏不清的謎團,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
她無法回答王錦蕊。這世子府,就像一個巨大而華麗的蛛網。她是不慎落入其中的飛蛾,王錦蕊是另一只懵懂的、更小的飛蟲。她們能看到的,只是眼前掙扎的方寸之地。那些在暗處織網、隨時準備給予致命一擊的蜘蛛們——李玄宸、沈墨、謝云商——他們的心思和目的,如同深淵,深不見底。
她只能沉默地切著手中的豬皮,刀鋒劃過韌硬的皮肉,發出單調而執拗的沙沙聲。這聲音,是她在這片華麗的囚籠里,唯一能掌控的、微弱的抗爭。而旁邊王錦蕊那溫熱而懵懂的陪伴,像黑暗洞穴里偶然透進的一縷微光,微弱,卻真實地驅散著刺骨的寒意。
“蕊蕊,”吳思思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猶豫。
“嗯?”王錦蕊立刻抬起頭,圓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
“以后……”吳思思頓了頓,目光落在王錦蕊那雙同樣帶著勞作痕跡、卻依舊靈巧的手上,聲音更低,“離我遠點。”
王錦蕊愣住了,臉上的笑容僵住:“啊?為什么?”
吳思思沒有看她,只是更用力地切著那塊早已不成樣子的豬皮,仿佛要將所有的擔憂和恐懼都切碎。
“會連累你。”她吐出四個字,字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