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樂坐在桌前清點著要帶的東西,卯時已至,窗外的夜色不再濃重。整裝完畢,她將油燈吹滅,走到門口又深深看了一眼熟悉的房間。
時辰不早了,山寨里的雞開始打鳴,一聲比一聲高昂。李景樂將門輕輕掩上,緊了緊身上的包帶,深呼一口氣準(zhǔn)備出發(fā),轉(zhuǎn)身卻看到一道人影挺拔站立著,在搖晃的樹影中顯得沉靜又穩(wěn)重。
“傅長庭?”李景樂走過去,借著月光看清人臉,“你怎么在這兒?”
傅長庭把人上下掃了一遍,目光在撐得鼓鼓的灰色布包上停留片刻又回到李景樂臉上,說道:“你要去采白葛姜。”
語氣是陳述。
“是。”李景樂捏了捏手心,“李景常是我弟弟,阿爹不在,我便有責(zé)任照顧他。這小子中毒了,我可不得救?”
“不是說好我和王大夫去嗎?”
“可是那里很危險。”李景樂低著頭,聲音很輕,“萬一你們出事了……我留了書信,要是下午之前我沒能趕回來,你們可以來尋我,我會把白葛姜帶出沼澤。”
傅長庭沉默了,靜靜看著眼前瘦弱的女孩,內(nèi)心五味雜陳。
昨天李景樂不說話只一味盯著醫(yī)書上的圖畫看時,他便猜到她可能會孤身一人前往,但這僅僅是猜測,他對李景樂的了解不深,只覺得她有些許嬌蠻,所以這個想法只出現(xiàn)了兩秒便被他否定了。
幸虧。
他來看了一眼。
“走吧。”傅長庭說道。
李景樂抬頭,有些疑惑,“什么?”
“我和你一起去。”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朝寨門走去,李景樂愣住了,反應(yīng)過來時傅長庭已經(jīng)走了一大截。她不敢高聲呼喊,怕吵醒其他人,跺了跺腳,跟了上去。
瞭望塔里沒有駐守的人,倆人很順利地出了寨子。
正值暑夏,天色亮得比較早,樹林里原先是一片青藍(lán)色,不一會兒,晨光在呼吸間慢慢變白,一切事物變得清晰。
李景樂撥開擋在面前的樹枝,皺著眉叫傅長庭,“喂,你能不能等等我。”
這一路上傅長庭都未出一言,只沉默地在前面開路,李景樂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自己哪兒惹到他了。
傅長庭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頭看著她,說道:“那休息一會兒吧。”說罷,倚靠在樹上,準(zhǔn)備閉目養(yǎng)神。
“傅長庭,你要是不想來,現(xiàn)在可以回去。”李景樂莫名有些委屈,“本來我就說一個人去的,你偏要跟來,現(xiàn)在還鬧脾氣。”
???
傅長庭剛闔上的眼皮立馬掀開,他無奈道:“大小姐,又怎么了?”
“你看,你看。”李景樂仿若抓到了把柄,“就是這個不耐煩的語氣,你不想來,沒人勉強你,這一路閉著嘴巴給我甩臉色干嘛?!”
傅長庭簡直哭笑不得,他練武至半夜,剛洗漱完躺下休息,李景樂的臉便浮現(xiàn)在腦海,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看看,剛巧就和李景樂撞了個正著。
他幾乎是一夜未睡,路上又要提防各種猛獸毒蟲,精神高度緊繃,便沒顧上李景樂的感受,結(jié)果被她想成這樣了。
傅長庭徑直欺身到李景樂面前,彎腰湊近她,指著自己的眼下說道:“你仔細(xì)看看,我這里是不是有些發(fā)黑。”
“……”
倆人湊得太近了,彼此的呼吸都交纏在了一起。
李景樂不得不承認(rèn),傅長庭確是長了一副好皮囊。他不是劍眉星目的長相,屬于那種溫柔多情,眉目含笑的俊美,看人時總帶著專注的深情。
“我看你印堂倒是有些發(fā)黑。”李景樂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微熱了,她推開傅長庭,大步向前走,“細(xì)皮嫩肉的,打什么頭陣,老實跟在我后面。”
傅長庭被推了個踉蹌,站穩(wěn)后反而笑出了聲。
可能是氣的。
越走周邊的樹木越發(fā)粗壯,有些樹干要三人拉手才能勉強環(huán)抱住,上方滿是密集寬大的林葉,已看不到天空,只有細(xì)碎的陽光透過縫隙落下來,一束一束的小光柱安靜地懸浮在半空,湊近可以看到灰塵在里面躍動。
傅長庭隨手摘下一片綠葉,說道:“這里樹木蒼天,若沒有指南針,還真不好辨明方向。”
“我自然是做了準(zhǔn)備的。”李景樂盯著手中的指南針嘟囔,轉(zhuǎn)頭見傅長庭正要把那葉片往嘴里送。
她瞳孔緊縮,連忙從傅長庭手里搶過葉子,丟在地上,慌亂之中,傅長庭的嘴唇還被她拍了拍。
“你……”傅長庭捂著嘴巴,好像挺無措的,“怎么了?”
“你吃它干嘛?”李景樂皺著眉問道。
李景常會用葉片吹曲子,傅長庭覺得挺有趣的,便向他討教,可惜始終不得要領(lǐng),吹出來的聲音可謂嘔啞嘲哳難為聽,時間長了,李景常或許是恨鐵不成鋼不再教他,傅長庭索性自己練習(xí),方才摘了葉片就習(xí)慣性往嘴邊送了。
但他直覺如果和李景樂說實話會被狠狠嘲笑。
“我有些犯困,想拿葉子的苦味壓一壓。”
李景樂嘖了一聲,從她的布包里掏出個小袋子,打開里面是疊了一塊塊的霜糖,“喏,吃塊桂花糖吧。你若吃了那葉子肯定是不會犯困了,”她微笑,“因為會腹瀉不止,腿都軟了的那種。”
“……”
桂花糖甜甜的,上面裹的霜化開以后,濃郁的桂花香便在口腔內(nèi)蔓延開來,傅長庭感覺自己鼻息間滿滿是香甜的桂花味。
他瞇著眼睛,因為吃糖說出的話不甚清楚:“那你和我說一聲嘛,突然過來打我嘴巴,嚇我一跳。”
“嘰里咕嚕說什么呢。”李景樂瞪了他一眼,隨即正色道:“我們到了。”
眼前是一片茂密的叢林,樹木比之前要稍矮一點,陽光自樹冠層投下斑駁的綠灰色陰影,霧氣如紗幔懸浮在低空,幽暗朦朧的氛圍令人十分不安。
“小心別踩進水洼了。”傅長庭攔住李景樂,指了指地上。
這一片地表被淺水洼,泥潭與隆起的老樹根分割,水面漂浮著鐵銹色藻膜,倒映著上方扭曲的枝干,一不留神還真容易踩進去,至于水下,總歸不是什么好東西。
粘稠的空氣中傳來淡淡的腐臭味,李景樂咽了咽唾沫,“快找吧,找到了趕緊出去。”
“嗯。”
雖說這白葛姜的特征明顯,但沼澤之中植物眾多,一棵一棵找真如海底撈針,倆人尋了好幾處也沒見著。
“再往里面走看看。”李景樂說道。
傅長庭看著不知不覺早已和自己緊緊挨到一起的李景樂,勾了勾唇,愉悅說道:“好啊。”
明明那么害怕還作出一副鎮(zhèn)定模樣,殊不知肢體動作早就出賣了她。
這里水多土肥,草長得茂盛,高度快到李景樂的膝蓋了,她折了一根長棍,如同盲人行步,戳戳這里,戳戳那里,確認(rèn)可以了,再招呼傅長庭跟上。
傅長庭被她護在身后,這種感覺對他來講格外新鮮。兒時父母不常陪伴身旁,受欺負(fù)了不會有人替他做主,大哥也只會教育他,男人要用拳頭打回去。
原來有人護著這樣心安,即使這是一個僅到他肩膀的小姑娘。
“我來吧。”傅長庭奪過長棍,“我比你高,看得遠(yuǎn)些。”
“……”
李景樂翻了個白眼。
傅長庭笑笑,轉(zhuǎn)身正要跨步,卻聽身后傳來一聲輕呼。
“怎么了?”
“傅長庭,”李景樂一張小臉慘白,“我好像被咬了。”
傅長庭定睛一看,草色中果然有一條黑褐色的身影,胖胖的身體和頭,靈活移動著,正朝他來,速度迅猛,十分駭人。
“在那兒!!”李景樂叫道。
傅長庭舉起手中長棍,轉(zhuǎn)了個方向,盯著它三角形的胖頭,將手中長棍重重落下,蛇頭頓時被砸了個稀巴爛,即便這樣了,那蛇的身軀依舊在瘋狂扭動,傅長庭嘖了一聲,挑起它丟進了遠(yuǎn)處的水池中。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李景樂還呆愣在原地,傅長庭快步將她攔腰抱起放到了一處空地,脫下她的鞋襪,果然在腳踝上方看到了兩排牙印,傷口隱隱有些發(fā)黑。
傅長庭單膝跪地,扯下自己的內(nèi)袍,將李景樂小腿緊緊勒住,二話不說低頭就往傷口處湊。
“你干什么?”李景樂問道。她縮了縮腿,卻被牢牢按著動彈不得。
傅長庭快速說道:“給你把毒血吸出來。”
李景樂還在思考這句話,一陣柔軟的觸感傳來,傅長庭已經(jīng)把唇覆了上去。
“不行不行。”李景樂掙扎道:“那這樣你不是也中毒了嗎,我倆都暈這兒了怎么辦。”
傅長庭不言,一只手固定住腿,另一只架住她的手,就這樣,把毒血吸出來又吐出去,來回十幾次,直到傷口血的顏色變正常了,他才放開李景樂。
薄唇沾了血,襯得傅長庭膚色更加雪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艷色,他隨便擦了擦,問道:“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李景樂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了,“我沒事,你怎么辦啊,我們還沒找到白葛姜,都怪你,把我棍子搶走了,不然我敲敲打打說不定都把蛇嚇跑了。”
“是。”傅長庭知道她是急壞了,“都怪我。”
李景樂說道:“我們不是在鞋上灑了雄黃粉嗎,這小圓龍怎的不怕?”
傅長庭想了一會兒,說道:“可能是時間太久藥效揮發(fā)了。”
“對了。”李景樂顫抖著從包里翻出來一個瓶子,“這是我從王大夫藥房拿的解毒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你且先喝掉它。”
“你的準(zhǔn)備還真周全。”傅長庭笑笑,接過瓶子打開后又回遞給李景樂,“你喝吧。”
“你不是給我吸出毒血了嗎?別廢話了,趕緊喝,你暈這兒了我怎么辦?”
“好吧,那一人一半。”傅長庭執(zhí)拗地舉著瓶子不肯入口。
李景樂沒法子了,只得接過來,仰頭喝了一口,“好了,我喝了一半,你快喝吧。”
傅長庭把剩下大半瓶解毒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