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護送他出京的人如今只剩下五十余人,在見到他之后每個人臉上的激動都溢于言表。
逢春拱手道:“公子放心,這幾個月我們未曾有一日懈怠,白天兄弟們去碼頭卸貨換吃食,晚上就如同當初在校場般操練著,只等您一聲令下,上刀山下火海我們都跟著您!”
傅長庭點點頭,說道:“大家都知道接下來走的是一條什么路嗎?”
“知道!”
“我們知道!”
“公子,當初夫人心善,叫來大夫為我母親醫治,我才得以承歡膝下三年,此恩我當用性命相報。”
“為國公府報仇!”
“報仇!”
堅定的聲音此起彼伏,傅長庭挺直背脊,望著一屋子斗志昂揚的人,沉思片刻,說道:“此路兇險,我并未有十足把握,何況以我們今日的力量,無異于螳臂當車,這注定是一場漫長未知的路程。沒有人的命不是命,若有人想放棄,現在站出來,我尊重每一個人的選擇。”
屋內寂靜一片。
傅長庭一一掃過,定格在一張年輕猶豫的臉上。
他年紀與傅長庭相仿,身形卻瘦弱許多,傅長庭此前沒在國公府見過他,是個生面孔。
果然,他顫顫舉起手,聲音十分低,但傅長庭聽得一清二楚。
“公,公子。”他似乎也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難堪,在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他的那一剎那,將頭深深埋了下去。
逢春眉頭一皺,當即大聲呵斥起來,“貪生怕死的鼠輩!當初你說家中遭水災無以維系生活,求著國公府收容你,大公子心軟讓你跟隨校場的兄弟練武,你倒好,練就了一身武藝不知感恩,竟想著獨自茍活!看我不打死你!”
“逢春。”傅長庭語氣平靜,叫住了打算上前動手的逢春。
“公子。”那人撲通一聲跪下,“小人雖進國公府不過半年,卻多得照拂,不能報答大恩大德是該一腳踢進火里,可是,可是。”他說著說著,啜泣起來,“小人家中還有一老一幼,祖母已年過八十,小妹尚未及笄,我怕我不在了,她們不知要被誰欺負了去。”
“求公子放我離去,來世小人做牛做馬定報國公府恩情。”
“公子,他……”逢春還欲再說什么,被傅長庭一個眼神制止了。
“好。”傅長庭面色不變,“還有人嗎?我說過,尊重每個人的選擇。”
又有三人陸陸續續站了出來。
傅長庭看著他們點點頭,說道:“你們走吧。國公府不曾苛待過任何人,我對你們問心無愧。自此一別,今后不論是死是活,你們都與國公府無半分關系了。我在這預祝各位一路順風。”
等人走后,傅長庭巡視一圈,對眾人說道:“我已經給過離去的機會。既然大家選擇留下,請務必抱著必死的決心開始這段征途,希望你們明白,這不僅僅是在為國公府報仇,也是在為自己謀一條生路。”他頓了頓,語氣冷了幾分,“若有人想半路打退堂鼓,擾亂人心,一律軍法處置。”
這批人里有國公府的護衛,也有當初朵衛軍里出來的舊部,聽見熟悉的軍法處置四字,每個人的心里都猛然生出了一股敬畏之情,站姿變得更為挺拔。
眾人散去后,傅長庭坐在桌邊喝茶,升騰起的裊裊白汽氤氳濕了他的眼睫,面容俊秀。
“逢春。”
“屬下在。”逢春應聲,面上一副憂慮模樣。
傅長庭摩挲著茶杯,感受指尖滾燙的溫度。
“你帶上幾個信得過的人,追上方才離去的四人。”他說著,給了逢春一個森然的眼神,眉眼霎時銳利起來。
逢春本低著頭,聞言猛地看向傅長庭,驚訝地張大嘴巴,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憂慮散去,臉上多了幾分敬佩之意,沉聲道:“是!”
踏出門前,逢春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平靜喝茶的傅長庭,忍不住說道:“公子,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他本以為傅長庭常年養在京城,年紀又小,不曾體會過人世的兇險,一開始定會走上許多彎路,逢春做好了陪少年人成長的準備。沒料到傅長庭殺伐果斷,思慮周全,年紀輕輕身上便有了軍中將帥的氣度。
傅長庭自然不可能放那幾人走,且先不論他們的悲慘身世是否是編造的。如今朝廷想抓他的人各處都是,萬一這離去的人中有想通風報信的,將傅長庭一行人供了出來,豈不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何談重整旗鼓為國公府報仇。
你不殺別人,別人就可能殺你。
這是傅長庭七歲起便在史書典籍中學到的至理。
春寒料峭之時,綠意漸漸重新染上了虎牙山。
李景樂坐在一片剛冒出頭的草地上,一身紅色衣裙將她的臉襯得格外明艷,整個虎牙山再也找不出一處景色比她更好看了。
她在等傅長庭。
傅長庭說有東西給她,讓她來后山,當時他一副故弄玄虛的模樣,惹得李景樂好奇心熊熊燃燒,嘴里說著憑什么等你。
第二天還是老老實實來到了約定地點。
面前的草都要被李景樂薅禿了,深褐色的地皮露了出來。李景樂望著前方空無一人的平地,心想自己莫不是被傅長庭耍了。
肩上被人輕拍了一下,李景樂剛想回頭,一大捧紫色的花映入眼簾,緊接著便是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
這紫色是極好看的,像絲綢般的質感,花瓣的邊緣在陽光照耀下泛起一層銀紫色的光暈,夢幻美麗。
傅長庭低頭看著李景樂挺翹的鼻子,嗓音溫溫柔柔的:“這個季節還沒什么花盛開,前幾日我偶然發現崖邊會開這種花,覺得特別好看,想著摘來給你瞧瞧。”
“你可喜歡?”
這歡喜來得突然,李景樂只覺得好像有一粒火星濺入了干草堆,轟地便燒起來,頃刻間便從心底竄到了四肢百骸。
她伸手接住了一滴自花瓣垂落的露珠,問道:“這么多,你摘了多久啊?”
“沒多久,我飛得高,很快摘了好多。”傅長庭在她身旁坐下,屈起膝蓋,雙手撐地側頭看著李景樂。
“你還沒告訴我你喜不喜歡呢。”
李景樂臉上升騰起一股熱氣,不回答他:“你下次別摘這花了,它……”
“它怎么了?”
傅長庭覺得李景樂這模樣特別好看,水潤潤的眼睛好看,紅撲撲的臉頰好看,粉嫩嫩的唇好看……他看得專注,眼神好似要把人盯出個洞來。
李景樂在這灼灼目光頭越來越低,嘴里的話也停住了。
“別把頭埋到地底下去了。”
傅長庭調笑著,他伸手將李景樂的臉輕輕抬起來,李景樂沒有掙扎,順從地看向他。
略帶粗糙的大拇指腹按在李景樂白皙的唇畔,卻又停滯不動,好一會兒傅長庭才松開手。
“枝枝。”傅長庭的聲音低低的,清潤里帶著微微的沙,“枝枝可愿讓我喚你枝枝。”
明明自己已經叫上了,還故作姿態地問李景樂的意見。
李景樂側過臉去,小聲道:“無賴。”
傅長庭輕笑,又喚了一聲。
“枝枝。”
兩個音節在他的唇齒間流轉,被舌尖輕輕托起,再呵著氣送出,繞了八百個彎,纏綿動人。
李景樂受不住了,她手忙腳亂得捂住他的嘴巴,又觸火般慌張拿開,鼓著雙頰道:“閉嘴,不準再叫了。”
色厲內荏的樣子更招傅長庭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