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自負皆來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氣概都來自于我的軟弱。”
——《坦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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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廳那張慘白的強拆令,如同投入唐人街這潭表面平靜死水的一塊巨石。漣漪迅速擴散,裹挾著恐慌、憤怒與各懷心思的算計。接下來的幾天,“林氏藥行”那扇沉重的木門幾乎未曾真正安靜關閉過。
街坊鄰居們進進出出,帶著不同的表情和說辭。有人義憤填膺,拍著柜臺大罵當局“食碗面反碗底”(忘恩負義),誓言要“企硬”(堅持到底),與藥鋪共存亡。但更多的人,眼神閃爍,言語間開始小心翼翼地試探“賠償金”的口風,或者憂心忡忡地打聽“新鋪位”的消息,試圖在傾覆的巨輪上為自己謀得一塊稍大的浮木。
“林伯啊,都幾十年老鄰居了,我梗系撐你(我當然支持你)!”茶餐廳的李老板嗓門洪亮,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柜臺的銅秤上,“不過…市政廳啲人,豺狼嚟噶(豺狼來的),硬碰硬蝕底嘅系我哋(硬碰硬吃虧的是我們)…不如傾下點樣攞多啲著數(不如談談怎么多拿點好處)?”他肥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搓著,仿佛在數著并不存在的鈔票。
爺爺依舊窩在他的藤椅里,黃銅煙鍋里的火光在幽暗中明滅不定。面對這些或激昂或算計的話語,他大部分時間沉默得像一塊浸透了藥汁的頑石。渾濁的目光穿透裊裊青煙,漠然地掃過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只有當某個聲音過于刺耳,或者話題滑向徹底的妥協時,他那干裂的嘴唇才會微微翕動,吐出幾個冰冷的、帶著濃重鄉音的粵語詞:
“傾?傾乜嘢(談?談什么)?傾我哋啲祖宗牌位擺邊度(談我們的祖宗牌位擺哪里)?傾藥柜里啲草木精魂點樣搬(談藥柜里的草木精魂怎么搬)?”每一個音節都像裹著冰碴,砸得那些算計的聲音瞬間低了下去。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摩挲著煙鍋桿光滑的黃銅表面,仿佛那是他唯一還能抓住的、屬于過去的溫度。林晚在一旁默默整理被翻亂的藥材抽屜,聽著爺爺這些近乎執拗、卻又帶著深入骨髓悲愴的反問,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爺爺的“英雄氣概”,此刻更像是一種被逼到絕境、退無可退的軟弱抵抗,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自負。
喧囂散去后的藥鋪,總是陷入一種更深沉的死寂。爺爺會長時間地凝視著那張被他揉皺又撫平、最終壓在柜臺玻璃板下的強拆令,渾濁的眼底翻涌著外人無法解讀的驚濤駭浪。林晚不敢打擾,只能將更多無處安放的精力投向那片沉默的后巷,投向那個用顏料嘶吼的靈魂。
卡里姆的“戰書”依舊靠在那堵燃燒著靛藍與鈷藍的墻下。雨水沖刷后,顏料有些暈開,那只抓向藥鋪的機械鐵爪陰影反而顯得更加猙獰模糊,如同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的命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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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料…不夠了。”林晚再次推開后門,將一小包水和面包放在石階上時,目光掃過卡里姆蜷縮的角落。他身邊那幾個熟悉的、被擠得完全干癟的錫管像被遺棄的軀殼,旁邊散落的硬紙板碎片上,只剩下一些干涸的、無力的色彩劃痕。他深琥珀色的眼睛在陰影里抬起,望向林晚,里面沒有乞求,只有一種近乎燃燒殆盡的焦灼和更深沉的無力。他攤開沾滿污跡和殘余顏料的手掌,對著空氣做了一個涂抹的動作,然后緩緩搖頭。那動作無聲地訴說著困境:武器(顏料)告罄。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藝術抗議的念頭剛剛燃起微弱的火苗,難道就要因這最現實的窘迫而熄滅?她望著巷子深處那雙深陷的、盛滿無聲吶喊的眼睛,一股強烈的沖動驅使著她。她猛地轉身沖回藥鋪后院。
后院的天井像個被遺忘的角落,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藥材氣味。板藍根、當歸、黃芪、甘草…各種形態、各種顏色的草木根莖葉,在竹匾里沉默地接受著倫敦吝嗇的陽光。林晚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急切地掃過這些她從小熟悉、卻從未真正“看見”的伙伴。
她沖到晾曬板藍根的竹席旁。那些深藍色的塊莖,在陰郁的天光下呈現出沉郁的靛青色。她抓起一塊,指甲用力掐進去,深藍近乎紫黑的汁液立刻滲了出來,沾染上她的指尖,帶著一股濃烈、微腥的泥土氣息和植物特有的涼意。靛青!天然的、純粹的靛青!
她的心臟狂跳起來。目光轉向旁邊另一張竹匾——里面攤曬著暗紅褐色的赭石粉末,那是研磨好的礦物藥材,散發著沉穩的土腥氣。赭石!沉穩厚重的赭石紅!
還有角落那幾株被棄用的、干枯的茜草根,暗紅色的表皮剝落,露出里面更鮮紅的芯子;一小堆碾碎的姜黃塊,散發著辛辣氣息,呈現出濃烈的金黃色;甚至那些被篩出來的、過于細碎的朱砂末,依舊保持著刺目的鮮紅……
一個瘋狂而大膽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她腦海中的迷霧!這些不就是最原始、最本真的顏料嗎?它們被祖先用來療愈身體,難道就不能被用來涂抹傷口,為搖搖欲墜的家園發出吶喊?
她不再猶豫。她沖進藥鋪的配藥間,翻找出爺爺用來碾磨堅硬藥材的小型石臼和石杵,又拿了幾只平時盛放藥膏的粗陶碗。她像一個闖入寶庫的盜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興奮和一絲隱秘的負罪感,開始她的“盜竊”和“轉化”。
她抓起一把深靛青的板藍根碎塊,用力投入石臼。沉重的石杵落下,撞擊著堅硬的根莖,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靛藍的汁液被擠壓出來,濺在石臼壁上,像凝固的夜空碎片。她加入一點清水,繼續研磨、搗杵。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后院回蕩,如同古老部落擂響的戰鼓。深藍色的漿液在石臼里匯聚,越來越濃稠,散發著濃郁的、帶著苦味的草木氣息。
接著是赭石粉末。暗紅的礦石粉末被小心地傾倒入另一只粗陶碗,加入清水和一點點她偷偷從廚房拿來的菜籽油(她模糊記得油畫顏料需要油性媒介)。她用一根廢棄的藥勺用力攪拌。黏稠的、如同大地血漿般的暗紅色膏體漸漸形成,散發著泥土的厚重感。
茜草根的紅色汁液,姜黃的濃烈金黃,朱砂的刺目鮮紅……一只只粗陶碗里,開始盛滿來自大地深處和草木內部的、最原始純粹的色彩!它們的氣味濃烈而復雜,草木的苦澀、礦石的土腥、香料的辛辣,與松節油的氣味截然不同,卻帶著一種撼動人心的、野蠻的生命力!
林晚的手指、指甲縫、甚至臉頰上都沾滿了靛藍、赭紅、姜黃,像一個剛從原始壁畫現場歸來的野人。她看著眼前這幾碗在幽暗天光下閃爍著奇異光彩的“顏料”,胸腔里鼓蕩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混合著創造與反抗的熾熱情緒。她端起那碗最濃稠的靛青板藍根汁,還有那碗暗沉如血的赭石油膏,腳步有些踉蹌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向后門。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推開。潮濕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林晚沒有看卡里姆的方向,只是徑直走向那片曾經燃燒著工業靛藍與鈷藍的墻壁下方。她將兩個粗陶碗穩穩地放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靛青的汁液在碗中微微蕩漾,如同濃縮的深海;赭紅的油膏則像一捧凝固的巖漿。
然后,她退后一步,抬起沾滿靛藍和赭石的手,朝著巷子深處那片深沉的陰影,朝著那雙在黑暗中驟然亮起的深琥珀色眼睛,用力地指了指地上的碗,又指了指那面空白的、等待涂抹的墻壁。
沒有語言。只有沉重的呼吸在潮濕的空氣里交織。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幾秒鐘后,陰影里傳來布料摩擦地面的窸窣聲。卡里姆的身影,拖著那條依舊不利索的腿,以一種比之前更快的速度挪了出來。他停在兩只粗陶碗前,深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碗里那些濃烈、原始、散發著奇異氣息的色彩。那里面翻涌著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一種被徹底點燃的、近乎狂熱的火焰!
他猛地蹲下身,沾滿污跡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顫抖的虔誠,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碗靛青色的板藍根汁液中。冰涼的、帶著植物纖維感的液體包裹住他的指尖。他沾滿靛藍的手指沒有片刻猶豫,如同被某種本能驅使,狠狠地、帶著全身的力量,按在了冰冷粗糙的紅磚墻面上!
“嗤——”
一聲輕微的摩擦聲。一道濃烈、深沉的、帶著植物汁液特有光澤和水潤感的靛青色,如同撕裂黑夜的第一道閃電,悍然烙印在灰暗的墻壁上!那顏色如此原始,如此純粹,帶著板藍根特有的微苦氣息,瞬間刺破了后巷的腐朽和陳舊!
緊接著,他的另一只手抓起一塊充當畫筆的破布,狠狠蘸進那碗暗紅粘稠的赭石油膏里,然后用力地、像夯實地基一般,涂抹在靛青色線條的下方!厚重、沉穩、帶著大地力量的赭紅色塊,如同從墻體內生長出來的磐石,穩穩地托住了那道靛青!
動作一旦開始,便如洪水決堤。卡里姆完全忘記了腿上的傷痛,忘記了寒冷和饑餓,整個人陷入一種忘我的、近乎癲狂的創作狀態。他用手指,用破布,甚至直接抓起板藍根碎塊在墻上摩擦、涂抹!靛青的根莖如同虬龍般在磚石上蔓延、纏繞,赭石的脈絡深深嵌入其間,賦予它們支撐和力量。他不再僅僅描繪藥鋪的形,而是用這來自藥鋪骨髓深處的顏色,去捕捉一種“神”——一種扎根于泥土、歷經風霜、在絕境中也要昂起頭顱的、沉默而堅韌的東方之魂!
林晚站在門內,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心臟隨著墻面上每一道濃烈色彩的誕生而狂跳。她看著卡里姆瘦削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奮力涂抹,汗水浸濕了他襤褸的衣衫,每一次揮臂都牽動著受傷的腿,帶來身體無法抑制的痙攣,但他手上的動作卻從未停止,反而越來越快,越來越有力。那些靛青與赭石,不再是簡單的顏色,它們成了卡里姆身體的一部分,成了他嘶吼的聲帶,成了他刺向不公命運的長矛!她想起了《坦白書》里那句直刺心底的話,眼前的青年,何嘗不是在用這近乎自毀的狂熱涂抹,來對抗靈魂深處巨大的自卑和漂泊無依的軟弱?他涂抹的,是藥鋪的根骨,又何嘗不是他自己渴望扎根于此的卑微祈求?
濃烈的、混雜著板藍根微苦和赭石土腥的氣息,在潮濕的后巷里彌漫開來,強勢地壓過了垃圾的腐臭。這不再是工業顏料的化學氣味,而是大地與草木本身在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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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卡里姆的動作終于慢了下來,最后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將最后一點赭石油膏重重抹在畫面最下方,形成一片堅實厚重的、象征根基的暗紅。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像破舊的風箱般起伏。那條傷腿無法支撐,身體順著墻壁緩緩滑坐在地。汗水混合著靛藍和赭紅的顏料,在他臉上、脖子上流淌,留下斑駁的痕跡,如同古老的圖騰。他抬起沾滿色彩的手,疲憊地抹了一把臉,反而將顏色涂抹得更開,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深琥珀色眼睛,越過彌漫著奇異氣味的空間,望向門內的林晚。
那目光里沒有了之前的絕望和警惕,只剩下一種耗盡所有后的虛脫,以及一種奇異的、燃燒過的平靜。
林晚的目光越過他,落在那面被徹底改寫的墻壁上。
紅磚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巨大的、由靛青與赭石構成的“植物”!它并非現實中任何一種草藥,更像是所有頑強草木的精魂凝聚。深靛青的根莖虬結盤錯,深深扎入由濃重赭石涂抹的“大地”之中,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感向上勃發。粗壯的“枝干”上,深藍近乎墨黑的葉片(板藍根的葉形被抽象放大)層層疊疊,葉脈則由更深的赭石線條勾勒,如同奔流的血脈。在“植株”的最頂端,并非花朵,而是用凝厚的靛青和幾點刺目的、林晚后來偷偷加入的朱砂紅,勾勒出“林氏藥行”那兩扇沉重木門的輪廓!那木門緊閉著,卻仿佛蘊藏著無盡的生機,門楣上“林氏藥行”幾個字雖模糊變形,卻帶著一種不屈的威嚴。整幅畫沒有任何寫實的細節,只有純粹的色彩、粗獷的線條和磅礴的生命力在咆哮!它像一道從大地深處生長出來的、靛青與赭石鑄就的豐碑,矗立在潮濕、陰暗的后巷里,無聲地宣告著存在與抵抗。
這幅用大地之血與草木之魂涂抹的“壁畫”,散發著濃烈到近乎蠻橫的原始氣息,與卡里姆之前工業顏料的作品相比,少了幾分精細的悲愴,卻多了百倍扎根于泥土的磅礴力量!它不再僅僅是對藥鋪外形的描摹,而是對其精神內核最直白、最震撼的視覺詮釋!
林晚的呼吸停滯了。她看著那株頂天立地的“藥行之樹”,看著滑坐在樹根旁、如同守護精靈般筋疲力盡的卡里姆,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哽咽沖出喉嚨。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沉悶的咳嗽聲從藥鋪深處傳來。林晚猛地回頭。
通往后院的門洞陰影里,爺爺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那里。昏黃的光線只勾勒出他佝僂而僵硬的輪廓。他手中沒有煙鍋,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門框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老人渾濁的目光,穿透幽暗的光線和彌漫著奇異草木礦石氣味的空氣,死死地釘在那面被徹底改寫的墻壁上,釘在那株用板藍根之血與赭石之骨涂抹出的、頂天立地的“藥行之樹”上!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后巷里只剩下卡里姆粗重的喘息聲。藥鋪深處,爺爺抓著門框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隱在濃重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在昏暗中死死地盯著那片濃烈到刺目的靛青與赭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了這座他守護了一生、卻即將失去的堡壘,看見了它深埋于泥土之下、從未向任何人展示的、如此野蠻而驕傲的靈魂。
一滴渾濁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他深陷的眼窩里滾落,沿著刀刻般的皺紋蜿蜒而下,砸在腳下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轉瞬即逝的濕痕。那滴淚落得無聲無息,卻比任何怒吼都更沉重地砸在林晚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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