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路都不通時,命運總會留一扇窗,只是那窗開在懸崖邊。”
——網絡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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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那句沉甸甸的“企硬”(堅持),如同淬火的鐵塊投入冰水,瞬間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唐人街壓抑已久的、混雜著驚愕、茫然與一絲微弱火星的漩渦。
巷口的商戶們像被施了定身咒。陳叔張著嘴,煙頭燙到手指才“嘶”地一聲甩開;王嬸拉扯同伴袖子的手僵在半空;李老板臉上的算計凝固成滑稽的錯愕。他們看著那個平日里沉默固執、此刻卻像一桿標槍般立在靛青赭石“血墻”前的老人,看著他那雙在晨光中亮得灼人的眼睛,聽著那斬釘截鐵的“我哋企硬”,一時竟無法消化這驟然的轉變。這不再是那個只會在藤椅里抽悶煙、悲嘆“邊緣人”命運的林伯,這是一個被逼到懸崖、反而爆發出守護者本能的雄獅。
伏在墻上的卡里姆,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深琥珀色的眼睛透過沾滿干涸顏料和汗水的凌亂發絲,死死地盯住爺爺。那目光里翻涌著海嘯般復雜的情緒——難以置信、茫然、被巨大沖擊波擊中的眩暈,隨即是更深沉、更滾燙的洪流,那是被真正“看見”、被納入“我們”這個范疇所帶來的、近乎灼痛的震顫!他沾滿磚屑和顏料的手指,無意識地更深地摳進墻壁的縫隙,仿佛要將自己錨定在這突如其來的認同風暴中。
爺爺的目光與卡里姆在空中碰撞,沒有言語,只有晨光中無聲流淌的沉重氣流。老人渾濁眼底的火焰并未因這宣言而減弱,反而燃燒得更沉靜、更堅定。他不再看巷口那些心思各異的鄰居,拄著黃銅煙鍋,轉身,一步一步,踏著沉重而篤實的步子,重新走回藥鋪幽暗的門洞。佝僂的背影在晨光中拉長,卻帶著一種無法撼動的力量感。
“砰。”
后門被林晚從里面輕輕關上,落閂。隔絕了外面復雜的世界,也關住了藥鋪內部驟然升騰的、如同高壓鍋般滾沸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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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鋪里,時間被拉成了緊繃的弦。爺爺沒有回藤椅。他徑直走向那排高聳入頂的深褐色藥柜。渾濁的目光掃過那些貼著泛黃標簽的小抽屜,手指拂過冰冷的木頭表面,如同撫摸沉睡戰友的臉龐。他停在標著“貴重細料”的一格前,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鄭重,拉開了抽屜。
一股極其濃郁、帶著奇異穿透力的沉香氣味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藥鋪里慣常的草木苦香。那是上好的沉香木屑,色澤深褐近黑,紋理細密如金絲。爺爺用銅匙小心地舀出一小撮,放入一只古樸的銅質小香爐里。接著,他又拉開旁邊一格,取出幾片薄如蟬翼、色澤金黃的龍涎香切片。最后,他走到柜臺角落,打開一個不起眼的青瓷小罐,里面是色澤純凈、如同凝固陽光般的天然蜂蠟塊。他用小刀切下拇指大小的一塊。
沒有點火。他只是將這三樣東西——沉香的深邃、龍涎的異香、蜂蠟的甘醇——一起放入香爐。然后,他端著香爐,走到后院天井中央,將那承載著古老東方智慧與祝福的混合物,穩穩地放在一塊平整的青石板上。清晨微涼的風拂過,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復雜的馥郁氣息。這未點燃的香,像一個沉默的誓言,一個為即將到來的戰斗凝聚的“勢”。
做完這一切,他轉向一直屏息看著他的林晚,渾濁的眼睛里是洞悉一切的銳利:“顏料…夠唔夠撐一幅大嘅?(顏料…夠不夠撐一幅大的?)”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瞬間明白了爺爺的意圖!他不是在問后巷那面墻,他問的是戰場!更大的戰場!她用力點頭,聲音因激動而發緊:“夠!板藍根、赭石、茜草、姜黃…后院仲有!朱砂…朱砂剩得唔多,但夠點睛!(夠!板藍根、赭石、茜草、姜黃…后院還有!朱砂…朱砂剩得不多了,但夠點睛!)”
爺爺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目光轉向通往后巷的門:“佢(他)…畫得動?”聲音里沒有疑問,只有對戰士狀態的確認。
林晚想起卡里姆清晨那絕望的擁抱和嘶吼,想起他眼中燃燒的不屈火焰,斬釘截鐵:“畫得動!佢嘅命…就系顏料!(畫得動!他的命…就是顏料!)”
爺爺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深沉的光。他沒再說話,轉身走向前鋪角落一個堆滿雜物的舊木箱。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箱蓋,灰塵在光線中飛舞。箱底,壓著一卷巨大、厚重、布滿灰塵的深褐色油布。林晚認得,那是以前藥鋪進貨時用來遮蓋藥材、防雨防曬的篷布,堅韌異常,閑置多年。
爺爺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臂,猛地將那卷沉重的油布拖了出來!“嘭”的一聲悶響,油布卷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埃。
“洗凈佢。(洗干凈它。)”爺爺的聲音不容置疑,指著后院的水龍頭,“要最大嗰塊。(要最大的那塊。)”
命令已下,戰鼓擂響!林晚像上了發條,所有的迷茫和恐懼瞬間被拋到腦后。她沖過去,和爺爺一起,費力地將那卷沉重的油布拖到后院天井。冰冷的水流嘩嘩沖擊著布滿灰塵和歲月痕跡的深褐色布面。林晚用刷子拼命刷洗,靛藍、赭石殘留的手指印混著污水流淌。這塊沉睡多年的油布,即將承載起一場用草木之血書寫的抗爭。
前鋪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尖銳地刺破后院的忙碌。林晚的心一緊。爺爺卻像沒聽見,只是專注地用一塊破布擦拭著油布邊緣頑固的污漬。林晚擦干手跑進去接起。
“林晚?我系社區中心嘅張社工(我是社區中心的張社工)。”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溫和但難掩憂慮的女聲,“市政廳嘅通知…我哋收到風。佢哋態度好強硬…單打獨斗好難。我哋可以幫你哋聯絡法律援助,或者組織簽名請愿…”
“多謝張社工。”林晚打斷她,聲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亢奮,“我哋…有自己嘅方法。(我們…有自己的方法。)”她的目光穿過通往后院的門洞,落在正奮力刷洗巨大油布的爺爺佝僂卻異常堅定的背影上,落在角落里那幾只盛放著靛青、赭紅、姜黃的粗陶碗上。
“方法?”張社工的聲音充滿困惑。
“系。”林晚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哋…喺度畫緊一幅畫。(我們…正在畫一幅畫。)一幅…好大嘅畫。(一幅…很大的畫。)用我哋藥鋪嘅血同骨畫嘅。(用我們藥鋪的血和骨畫的。)”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剩下電流微弱的滋滋聲。張社工顯然無法理解這過于“藝術”且“非主流”的抗爭方式,最終只能留下一句:“…保重,有需要隨時打俾我(…保重,有需要隨時打給我)。”電話掛斷。
林晚放下聽筒,沒有失望。她知道,有些路,注定只能自己走通。她跑回后院,加入了清洗油布的戰斗。冷水刺骨,但胸腔里那團火卻越燒越旺。
當那塊最大、最堅韌的深褐色油布終于被洗凈、擰干,像一面巨大的、等待書寫的戰旗般鋪展在后院相對平整的地面上時,時間已近正午。慘淡的陽光勉強穿透云層,落在濕漉漉的布面上,折射出微弱的光。
爺爺看著鋪開的“畫布”,渾濁的目光掃過旁邊一字排開、盛放著原始濃烈色彩的粗陶碗:靛青如深海,赭紅似巖漿,姜黃若熔金,茜草如凝血,還有那碗刺目的朱砂。
他走到卡里姆面前。敘利亞青年靠著門框站著,那條傷腿虛點著地,臉色因疼痛和消耗而蒼白,但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塊燃燒的炭,死死盯著地上那片巨大的、空白的戰場,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爺爺枯瘦的手,沒有拍他的肩,而是伸向他一直緊握在手里、片刻不離的那個破舊鐵皮罐——里面插著幾支禿了毛的畫筆,還有幾塊充當畫筆的破布。卡里姆下意識地抱緊了罐子,眼中閃過一絲本能的戒備。
爺爺的手停在半空,渾濁的眼睛平靜地直視著卡里姆燃燒的瞳孔。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卡里姆緊抱罐子的手臂,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松開了。
爺爺枯瘦的手指探入罐中,沒有拿畫筆,也沒有拿破布。他捻起了那幾支禿了毛、沾滿干涸顏料的、幾乎被廢棄的畫筆。然后,他轉向林晚,聲音沉穩如磐石:
“杵臼。藥材。”(石臼。藥材。)
林晚瞬間會意!她沖進配藥間,拿出了那個沉重的小型石臼和石杵,又飛快地從晾曬的藥材里,抓了一把深靛青的板藍根碎塊,一把暗紅的赭石粗顆粒,一把干枯的茜草根,幾塊姜黃。
爺爺將那些禿頭畫筆扔進石臼。林晚將板藍根碎塊蓋在上面。爺爺接過沉重的石杵。
沒有言語。祖孫二人對視一眼。
“咚!”
沉重的石杵落下,狠狠地砸在石臼里!硬木的筆桿、堅硬的根莖、粗糙的礦石顆粒在石臼中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和研磨聲!
這不是搗藥!這是鍛刀!是將戰斗的意志與守護的根骨,連同這些殘缺的工具一起,重新鍛打、融合!
“咚!咚!咚!”
沉悶而充滿力量的撞擊聲,如同古老部落出征前的戰鼓,在后院狹小的空間里炸響!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草木纖維斷裂、礦石顆粒粉碎的細微聲響。靛藍、赭紅、姜黃、暗紅的汁液和粉末被擠壓出來,混合著木屑,在石臼里匯聚成一種粘稠、濃烈、色彩混沌卻蘊含著恐怖力量的漿體!濃烈到刺鼻的混合氣味——草木的苦澀、礦石的土腥、香料的辛辣、木頭被碾碎的微辛——猛烈地爆發開來,瞬間蓋過了之前所有的藥香!它像一頭被喚醒的、來自大地深處的兇獸在咆哮!
卡里姆靠在門框上,深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每一次落下的石杵,盯著石臼里翻滾沸騰的、如同煉金術產物的濃漿。他瘦削的身體隨著每一次撞擊而微微震顫,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那不是恐懼,是戰士看到神兵即將出爐的、血脈賁張的激動!
爺爺枯瘦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石杵的撞擊越來越快,越來越重!渾濁的汗水順著他深刻的皺紋流淌,滴落在石臼邊緣,瞬間被濃烈的色彩吞沒。林晚在一旁,看著爺爺繃緊的、如同老樹虬根般的手臂肌肉,看著石臼里那團越來越粘稠、越來越濃烈、仿佛擁有自己生命的混沌色彩,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胸而出!
“當!”
最后一杵落下,石杵重重頓在石臼邊緣。爺爺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石臼里,是一團深不見底、如同宇宙星云般旋轉著靛青、赭紅、姜黃、暗紅與木屑的粘稠漿體!它散發著灼熱的氣息和毀滅性的力量感!
爺爺放下石杵,枯瘦的手指沾了一點那滾燙濃烈的漿體,看也不看,直接抹在了鋪展在地上的巨大油布邊緣!一道狂野、混沌、帶著原始蠻荒力量的濃烈色彩,悍然烙印在深褐色的“畫布”上!
他抬起渾濁卻燃燒著火焰的眼睛,看向卡里姆,聲音嘶啞,卻帶著開天辟地般的決斷:
“畫!”
命令如同驚雷炸響!卡里姆深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里面所有的痛苦、猶豫、虛弱瞬間被點燃成焚天的烈焰!他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拖著那條劇痛的傷腿,以一種近乎撲擊的姿態,猛地撲向那巨大的“畫布”!他沾滿污跡和殘余顏料的手,毫不猶豫地狠狠插進石臼里那團滾燙、濃烈、色彩混沌的漿體中!
滾燙的、帶著草木礦石顆粒感的粘稠漿體包裹住他的手掌、手臂!那灼熱的觸感仿佛點燃了他血液里最后殘存的燃料!他發出一聲不知是痛苦還是極度興奮的嘶吼,沾滿“混沌之血”的手掌,帶著全身的力量和靈魂的吶喊,狠狠地、如同蓋印般拍在了巨大的深褐色油布中央!
“啪——!”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聲響!一團濃烈到極致、狂野到無法形容的色彩在“畫布”上轟然炸開!如同宇宙初開的第一個奇點!靛青、赭紅、姜黃、暗紅與木屑的混沌漩渦,帶著碾碎一切、重生一切的磅礴力量,向四周猛烈迸濺、蔓延!
戰斗的號角,由這最原始、最野蠻的一“掌”,正式吹響!鳳凰涅槃的調色盤,在絕望的灰燼之上,潑灑開第一筆驚心動魄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