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把聽診器掛在脖子上,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兒科急診室的熒光燈在凌晨三點顯得格外刺眼,消毒水的氣味已經滲透進她的白大褂里。這是她連續值班的第三十六個小時。
“周醫生,3床患兒體溫又升到39度了,”護士小林匆匆推門進來,手里拿著剛側體溫的體溫計。
周寧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她拿起病歷本,手指在“張小虎”這個名字上停頓了一下:7歲,急性化膿性扁桃體炎,昨天下午由父親張大力送來急診。
推開3床的隔簾,周寧看到一張被高燒燒得通紅的小臉。孩子蜷縮在病床上,呼吸急促,而守在床邊的男人,應該就是孩子的父親張大力——正用布滿老繭的手給孩子擦汗。
“張先生,小虎的情況有些反復。”周寧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我們需要調整一下抗生素。”
張大力猛地抬頭,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昨天不是說掛完水就能好的嗎?怎么越治越嚴重了?”
周寧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煙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她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任何治療都是有過程的,目前考慮是合并細菌感染,需要調整抗生素。”
“過程?”張大力突然拍案而起,鐵質的床頭柜給他拍得咣當作響,“我兒子都說胡話了,眼睛都燒紅了!”他那粗糙的食指幾乎戳到了周寧的鼻尖上,“我在工地上請一天假要扣兩百!老婆在老家住院還要錢,你們就知道拖延時間收錢!”
隔簾外已經聚了三四個看熱鬧的家屬。周寧感到后頸滲出冷汗,她太熟悉這種場面了——憤怒的家長,圍觀的人群,即將失控的局面。
上周二婦產科那個被打掉眼鏡的醫生目前還在家病假。
“張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周寧的聲音像繃緊的弦,“但醫學不是數學,同樣的病癥在不同孩子的身上......”
“你少給我上課!”張大力突然揪住周寧的衣領,濃重的口臭味撲面而來,“你們這些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心都是黑的!”他的指甲縫里嵌著黑色的機油,在周寧潔白的工作牌上留下污痕。
“放開周醫生!”小林由于跑得太快,沖進來時撞翻了治療盤,玻璃瓶碎了一地。小虎被驚醒后開始撕心裂肺地咳嗽,瘦小的身體弓得像只蝦米。
周寧掙脫周大力的時候,聽到布料撕裂的聲音——她的工作牌被張大力撕下來,攥到手里了。接著張大力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表情突然變得猙獰起來:“喂?...對,就是兒童醫院!...什么?醫藥費又不夠了?......你跟醫生說,我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他們拼命!”電話那頭隱約傳來女人的哭泣聲。
周寧趁著張大力打電話是時候,檢查小虎的咽部——扁桃體上的膿點比昨天更多了,但讓她心驚的是孩子有眼睛發紅,手指尖脫皮的癥狀。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小林!”周寧喊住了剛要離開的護士,“3床的血常規報告呢?”
小林推了一下將要滑落的眼鏡,聲音壓得極低:“白細胞計數19.8,比入院時還高。而且......血小板降到了80”,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張大力:“周醫生,您看這個結膜充血的程度還有草梅舌......”
周寧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如果真是川崎病,那么昨天晚上的初診就是一個重大失誤!更可怕的是最佳治療窗口期正在流逝。
“準備丙種球蛋白。”周寧在醫囑本上快速寫著,“2g/kg靜脈滴注,再加阿司匹林腸溶片。”
“什么球蛋白?”張大力突然插話進來,手機還貼在耳朵邊,“又要加錢了是不是?”他指著墻上公示的收費標準,“昨天已經花了兩千多了!”
周寧的鋼筆尖戳破了紙張:“張先生,您兒子的病可能不是簡單的扁桃體炎。我們需要立調整治療方案......”
“什么?”張大力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你們昨天還說是扁桃體炎,今天又說不是?你們拿我兒子當試驗品呢?”
說著,他抄起床頭柜上的玻璃杯砸在地上,飛濺的碎片劃破了周寧的小腿,在白大褂上留下一道血線。
“保安,快叫保安!”護士小林在走廊上大喊。
周寧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她耐心地說:“張先生,醫學診斷是一個動態過程,現在發現新的......”
“放屁!”當保安沖進來時,張大力正舉起輸液架向周寧砸來。張小虎的哭聲尖銳得像警報:“爸爸別打醫生阿姨......”
“周醫生小心!”小林拽著周醫生后退,但輸液架還是擦到了她的肩膀。疼痛讓周寧眼前發黑,她踉蹌著扶著墻壁時,摸到口袋里小雨的照片——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勇氣。
“我要找你們領導,我要投訴!”張大力被兩名保安架著胳膊往外拖,雙腳還在不停踢蹬,“我記住你了,周寧是吧?工號3072!我要讓你脫掉這身白皮!”
走廊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有人舉著手機錄像,閃光燈的明滅如同審訊室里的聚光燈。周寧彎腰撿起被踩碎的工作牌,塑料碎片扎進掌心時,她竟感覺不到疼。
“先給小虎用上丙球。”周寧對小林說,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認不出,“我要去找劉院長。”
護士站的電話突然炸響。小林接過電話,臉色變得慘白:“周醫生,劉院長讓您立刻去他的辦公室。”他看了一眼周寧滲血的褲腿,“說...醫患辦和保衛科的人都在等您。”
周寧望著窗外,東方的魚肚白已經染上了血色。電梯鏡子里的女人讓她感到陌生——散亂的頭發,歪斜的領口,還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她突然想起醫學院畢業典禮上的誓言,那些關于仁心仁術的承諾,如今碎得像地上的玻璃渣。
當電梯停在行政樓層時,周寧聽到自己手機的震動聲。小雨班主任的短信跳出來:“周醫生,小雨說心口疼,您什么時候能來?”
走廊盡頭,劉金山院長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傳來張大力的咆哮:“我要告到衛健委,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接著是劉金山圓滑的安撫:“張先生先別激動,我們一定會嚴肅處理......”
周寧摸出口袋里小雨的照片,照片上女兒的笑臉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暖意。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通往狂風暴雨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