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越野,在清晨的薄霧中駛離舒家,碾過寂靜的長街,直奔西郊。沒有離別,沒有囑托,因為相信我們還會再見。
礪鋒營Ⅱ區(qū),引入眼簾的是冰冷的合金墻壁反射著慘白的光,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探頭如同風衣客的眼睛??諝饫飶浡舅鸵环N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汗味、焦慮和絕望的氣息。舒安被帶入一間狹小的單人房間,只有一張硬板床和一片被矮木板隔開的應該算的上衛(wèi)生間的地方。鐵門在身后“哐當”鎖死,隔絕了最后一絲外界的光線。舒安坐在床上,看到門后掛著的一套橘黃色的連體衣,恍然大悟:這絕對是監(jiān)獄啊,還有囚服,呵。
接下來的日子,是流水線般的“預處理”。體檢、抽血、基因采樣、精神評估……穿著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像對待實驗樣本一樣,動作精準而冷漠。舒安沉默地配合著,像一等待拿去解剖的小白兔。她的“最后生者”身份在這里并未帶來任何優(yōu)待,反而像一塊巨大的靶子,吸引著四面八方或探究、或嫉妒、或赤裸裸的惡意目光。
“看,那就是舒安?那個傳說中的‘最后一個’?”
“嘖,架子不小啊,還以為會有人專門伺候呢?!?/p>
“聽說她這些年享盡了榮華富貴,憑什么?就憑她生得晚?”
“哼,管她是什么,進了這里,都是待宰的豬仔!五百進一百?我看她這細皮嫩肉的,怕是第一輪都熬不過去!”
“小聲點!別惹麻煩……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誰知道上面……”
竊竊私語如同毒蟲,在走廊、在食堂、在訓練場角落里嗡嗡作響。舒安置若罔聞,只是眼神愈發(fā)沉靜,像一位過了古稀之年的老者,只為了等死。她清楚,在這里,任何情緒的流露都都會被無限放大,成為他人揮向自己的一把利刃。
真正的考驗很快降臨。第一次體能綜合評定后,所有待選者被粗暴地按照身體質(zhì)量指數(shù)(BMI)分成了三個區(qū)域:精英般的“銳士區(qū)”,標準體能的“常備區(qū)”,以及……舒安所在的“敦行區(qū)”——一個被私下刻薄地稱為“胖子區(qū)”的地方。
當冰冷的電子音念出“舒安,敦行區(qū)”時,周圍瞬間爆發(fā)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嗤笑和幸災樂禍的低語。舒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二十年的“優(yōu)渥”生活,不間斷的珍饈藥膳,雖然讓她保持著少女的體態(tài),但終究不是精悍的戰(zhàn)士之軀。這個標簽,像一盆帶著冰碴的臟水,將她“最后生者”的光環(huán)徹底澆滅,也幾乎宣判了她的死刑——敦行區(qū),意味著“享受安逸但沒有競爭的權(quán)利”,直白地說,就是被圈養(yǎng)起來,等待最終被淘汰的命運,連參與殘酷競爭、拼死一搏的資格都沒有!
恥辱感如同毒藤蔓,瞬間纏繞住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她甚至能感覺到那些從身著深灰色訓練服的銳士區(qū)、以及穿著天藍色運動服的常備區(qū)投射過來的目光,充滿了居高臨下的憐憫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她成了礪鋒營里最大的笑話——一個被委員會精心供養(yǎng)了二十年,卻在篩選起點就因“體重超標”而喪失資格的“廢物”。
舒安被帶到了敦行區(qū)。這里的氣氛與其他區(qū)域緊繃的肅殺截然不同。巨大的活動空間里,彌漫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帶著甜膩腐敗氣息的慵懶??諝鉁啙?,混合著食物、汗液和某種自暴自棄的頹喪。有人麻木地躺在簡易床上,對著慘白的天花板發(fā)呆,眼神空洞;有人機械地往嘴里塞著分配的高熱量食物,仿佛吞咽是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行為;角落里,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男人,正對著墻壁低聲啜泣,肩膀劇烈聳動;另一邊,幾個同樣體型的人圍坐在一起,臉上帶著詭異的亢奮,唾沫橫飛地爭論著哪種死法比較痛快……
這里不是戰(zhàn)場,是墳場。是篩選機制故意設置的、用來磨滅意志、消耗時間的垃圾堆。所謂的“安逸”,是裹著糖衣的砒霜,是溫水煮青蛙的酷刑。
舒安站在入口,看著這片沉淪的景象,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不能在這里腐爛!她不能成為那注定被淘汰的四百分之一!她不能辜負死去的母親和祖母,更不能失信于對父親的承諾——要活著回去,要找到青昊。
“我要離開這里?!彼龑ψ约赫f,聲音低啞卻異常堅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我要贏!”
然而,目標清晰,道路卻布滿荊棘。礪鋒營的規(guī)則冷酷而嚴密。敦行區(qū)的“胖子”們,每日配給的食物熱量極高,卻嚴格限制活動范圍和運動強度。任何試圖“減肥”的異常舉動,都會被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捕捉,引來嚴厲的警告甚至懲罰——理由是“擾亂秩序,破壞規(guī)則賦予的‘安逸’權(quán)利”。這里沒有訓練器材,沒有專業(yè)指導,只有高墻、監(jiān)控和足以摧毀任何意志的絕望氛圍。
舒安開始了她隱秘的抗爭。她偷偷減少食物攝入,將配給的高熱量營養(yǎng)膏藏在床鋪下。趁著夜深人靜,在狹小的囚室里,用盡全身力氣做最基礎的俯臥撐、深蹲、卷腹。汗水浸透了薄薄的囚服,肌肉酸痛得如同撕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她不敢發(fā)出聲音,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將呻吟和痛苦硬生生咽回肚子里。黑暗的囚室成了她的煉獄,也是她唯一的戰(zhàn)場。
但個人的力量在嚴密的規(guī)則面前,渺小得可憐。幾天下來,體重秤上那頑固的數(shù)字幾乎紋絲不動。巨大的挫敗感和生理上的極度不適幾乎將她擊垮。她蜷縮在冰冷的床板上,胃部因饑餓而痙攣,眼前陣陣發(fā)黑。放棄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算了吧,何必呢?在這里“安逸”地等待死亡,或許也是一種解脫……爹娘的臉,祖母佝僂的背影,還有那個模糊的、喊著“安安等我”的小男孩身影,在昏暗中交替浮現(xiàn),又漸漸模糊。
就在她的意志即將被絕望吞噬的邊緣,囚室厚重的鐵門下方,那個狹窄的、用于遞送食物的活動小窗,被人輕輕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