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老人的話音的結(jié)束，那點白光開始緩緩移動。

這光點并非是隨意飄蕩，而是沿著某種玄奧的軌跡，在虛空中勾勒出細(xì)若游絲的光線。

光線彼此交錯、連接，逐漸形成一個極其簡陋的圖案——一個由三個光點構(gòu)成的不等邊三角形，內(nèi)部有兩條交叉的線，簡單到近乎粗陋。

“此為‘小藏蹤’?！?/p>

老人手指輕點，那由光線構(gòu)成的三角形圖案驟然亮起微光，范圍僅能勉強籠罩一人。

“最粗淺的陣法，借地脈微息，混淆凡俗耳目，所需不多，三點為基，一線引氣，一線鎖形?！?/p>

他一邊說，一邊用木杖引導(dǎo)著那點代表“念”的白光，沿著三角形的邊線緩緩游走。

白光所過之處，那光線的軌跡似乎變得更加凝實，散發(fā)出一種微弱卻穩(wěn)定的“存在感”。

“布陣，首在‘點’?！?/p>

老人木杖虛點三個光點，

“非隨意為之，需感應(yīng)地氣流轉(zhuǎn)之節(jié)點，或人心念匯聚之樞機。你收攏的那些人，他們的恐懼、期盼、對你的依賴，便是這荒村中最大的‘念’之節(jié)點，你找準(zhǔn)它們，便是陣基。”

“次在‘線’”

老人用木杖引導(dǎo)白光沿著三角形的一條邊移動

“此為‘引’，引動節(jié)點之力，溝通地脈之息，或牽引游離之‘念’。如同水渠，導(dǎo)引水流，需心意專注，軌跡清晰，不可有絲毫滯澀猶豫?！?/p>

說話間，白光走到一個頂點，又沿著另一條邊移動。

“此為‘鎖’”

老人的聲音帶上一種奇異的韻律，

“鎖住引來的力量，固定陣型，使其自成一域，隔絕內(nèi)外，如同筑堤，鎖水成潭，需意志堅定，心神合一?！?/p>

當(dāng)白光最終沿著最后一條邊完成循環(huán)，回到起點時，整個小小的三角形圖案光芒穩(wěn)定下來，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如同薄霧般的氣息。

明明只是一個光圖，池璃卻感覺那個位置的空間似乎變得模糊、扭曲，存在感似乎被刻意地降低了。

“陣成，非死物。”

老人收回木杖，那光陣依舊懸浮。

“它需‘源’，此‘小藏蹤’，可借微薄地氣自行運轉(zhuǎn)，但若有‘念’注入，則效力更強，范圍更廣，持續(xù)時間更久。你……”

說罷老者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池璃，

“便是最好的‘源’，亦是引導(dǎo)‘源’的樞紐，你心中之火，若能稍加引導(dǎo)，不再焚己，便可點燃此陣，庇護一方。”

老人演示完畢，身影開始變得模糊，仿佛要融入這片混沌虛空，就連聲音也變的微弱。

“陣法之道，博大精深，‘小藏蹤’不過微末伎倆，護不得萬民，擋不住大軍”

“但丫頭，你且記住今日所見所感，天地為陣盤，眾生為棋，而執(zhí)棋之手，非神非魔，乃人心所向，乃大勢所趨，你的路，不在獨行，而在聚沙成塔，集涓成海，以‘念’為引，以心為陣，方能在將傾之大廈下，為螻蟻爭一線生機……”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遠，身影也漸漸消散。

而那懸浮的“小藏蹤”陣圖也如同泡沫般破裂，化作點點光塵，一部分消散于虛空，一部分竟朝著池璃飄來，無聲無息地融入她的身體。

池璃渾身一震，并非痛苦，而是一種奇異的清涼感瞬間流遍四肢百骸，驅(qū)散了部分疲憊，大腦變得異常清晰。

那陣圖的每一個光點、每一條軌跡，都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腦海，連同老人引導(dǎo)“念”之白光時那種專注、堅定、溝通天地的玄妙感覺。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光塵，卻抓了個空。

“呼——！”

池璃猛地從干草堆上坐起，大口喘著粗氣，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

破屋依舊黑暗，屋外的風(fēng)聲和壓抑的人聲清晰可聞。

但此時一切好像都不同了。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點“念”之白光的微弱暖意，以及引導(dǎo)它勾勒陣圖時的奇異觸感。

腦海中，“小藏蹤”陣法的結(jié)構(gòu)無比清晰——三個點的位置選擇，兩條線的牽引與封鎖，那股溝通微弱地脈、混淆感知的原理……甚至，她隱約能“感覺”到，在這間破屋的角落，在屋外流民聚集的篝火旁，似乎存在著幾個微弱但相對“凝聚”的能量點，帶著恐懼、依賴和微弱的希望——那大概就是老人所說的“念之節(jié)點”。

也就是在這時，一種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她。

她幾乎是踉蹌著爬起身，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

她找到幾塊形狀還算規(guī)整的小石子，又撿起幾根白天收集的、相對堅韌的枯枝。

回想著夢中的情景，她努力摒棄雜念，嘗試凝聚心神。

她將三塊小石子，按照某種冥冥中的感應(yīng)，分別放置在屋角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凹陷處、靠近門口一個能感受到屋外微弱暖意的地方，以及她自己剛才蜷臥的草堆旁——這三個點，隱隱與她感受到的“節(jié)點”氣息相合。

然后，她拿起一根枯枝，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夢中老人引導(dǎo)白光時那種專注而堅定的意志。

她將枯枝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抵在第一個石子上，想象著自己的一縷意念順著枯枝注入石子。

“引……”

她心中默念，枯枝緩緩移動，在地面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指向第二個石子。

這個過程異常艱難，她感覺自己的精神力像被抽絲剝繭，枯枝下的痕跡斷斷續(xù)續(xù)，遠不如夢中那般流暢清晰。

當(dāng)她終于將枯枝點在第二個石子上，試圖再引向第三個時，枯枝“啪”地一聲，從中斷裂了。

池璃喘著粗氣，額頭全是冷汗，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

很明顯這是失敗了，此時地面上的痕跡歪歪扭扭，三個點之間并未形成有效的連接，更別提“鎖”住什么。

然而，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沮喪地跌坐在地時，她放置的那三塊小石子，極其微弱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閃爍了一下！

閃爍的間隙，一股極其微弱、如同初生蛛絲般的“場”，在三塊石子之間極其短暫地連接了一瞬！

雖然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范圍更是小得可憐，但在那一剎那，池璃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所在角落的存在感，似乎被那微弱的“場”輕輕地“抹”淡了一絲！

這感覺稍縱即逝，陣法瞬間潰散。

但池璃的心臟卻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成功，而是因為那真真切切的、源自夢境的力量，第一次被她笨拙地、卻實實在在地在現(xiàn)實中觸碰到了！

她低頭看著斷裂的枯枝和地上簡陋的痕跡，眼中不再是絕望和憤怒，而是燃燒起一種全新的、混合著震撼、明悟和強烈求知欲的光芒。

陣法……聚念成陣……原來，這就是另一條路！

一條不需要完全依賴那把兇劍，不需要完全屈服于湛懷風(fēng)的冷酷意志，而是可以依靠自己，依靠這些追隨她的流民心中那一點未滅的“念”，去爭取生存、守護和……復(fù)仇的路！

盲眼老人那神神叨叨的話語，此刻在她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一種找到了方向的激動。

前路依舊荊棘密布，但至少，她看到了一線新的曙光。

次日，清冷的晨光刺破薄霧。

池璃麻利的起床，如同一根被無形鞭子抽打的陀螺，在斷壁殘垣間高速旋轉(zhuǎn)。

安置流民，指揮著尚有氣力的漢子修補那些勉強能遮頭的破屋，用枯枝和破席堵住漏風(fēng)的窟窿。

這其中開墾荒田是最磨人的，龜裂板結(jié)的泥土硬如頑石，一鋤頭砸下去直接火星四濺，震得人虎口發(fā)麻。

池璃也得親自下場，掄起沉重的石鋤，石鋤的汗水浸透粗布衣衫，在背上洇開深色的鹽漬。

孩子們也沒閑著，李心遠帶著幾個半大少年，用破陶罐一趟趟從枯井里汲水，小心澆灌著剛翻松的、播下可憐種子的幾壟薄土。

而李心寧則領(lǐng)著更小的孩子，在廢棄的院落里翻找一切可食用的野菜根莖，或是能用來修補屋頂?shù)目莶荨?/p>

汗水混著塵土，順著額角滑落，滴進干涸的泥土。

每一次揮鋤，每一次彎腰，袖中那截枯枝都緊貼著皮膚，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著溫潤的暖意，支撐著這具同樣疲憊的軀殼。

白日的喧囂褪去，荒村的夜便只剩下風(fēng)的嗚咽和土炕的冰冷。

池璃卻沒有絲毫睡意。

身體是疲憊的，精神卻在黑暗中異常清醒。

她盤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閉上眼睛，摒棄外界一切聲息，將全部心神沉入那片被盲眼老人強行烙印在腦海深處的、冰冷的星骸虛空。

“小藏蹤……”

老人那嘶啞如砂礫的聲音，在意識深處冰冷地回響。

意念如無形刻刀，在她虛懸的“識?！敝衅D難地勾勒。

起初，那軌跡生澀、斷續(xù)，如同孩童初執(zhí)畫筆的涂鴉。

每一次意念的牽引，都像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耗費著巨大的心神。

她“看”著那些由意念凝聚的、微弱的慘白光點，試圖讓它們沿著老人演示的玄奧路徑流轉(zhuǎn)、編織。

“嗡……”

袖中的枯枝仿佛受到了感應(yīng)，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嗡鳴。

一股溫潤的暖流從枝頭滲出，悄然匯入她意念的軌跡之中。

這暖流如同潤滑的油脂，又似引路的微光，讓那原本滯澀艱難的意念運行陡然變得順暢了許多！池璃心中微震，這枯枝……竟在輔助她？

那些慘白的光點被暖流裹挾著，開始在她意念的引導(dǎo)下，沿著特定的、曲折回環(huán)的軌跡緩緩流動、交織。

不再是雜亂無章的逸散，而是被納入了一個無形、精密、充滿幾何美感的微型陣圖雛形之中。

而這陣圖的核心，是由一個極其微小的、由光點匯聚而成的漩渦緩緩旋轉(zhuǎn)，并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能扭曲周圍“存在感”的微弱力場。

池璃嘗試著將一絲心神融入這微型的“小藏蹤”陣圖。

瞬間，一種奇妙的感覺涌上心頭——仿佛她的氣息、她散發(fā)的精神波動、她在這方天地間留下的“痕跡”，都在被這無形的陣圖緩緩地、一層層地包裹、折疊、壓縮！

如同將一塊石頭投入深潭，激起的漣漪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撫平、抹去。

這感覺玄之又玄，難以言喻，并非消失，更像是“淡化”，如同將自身的存在感稀釋了千百倍，融入了周遭的塵埃與陰影之中。

一夜又一夜。

池璃如同著了魔，在黑暗的土炕上枯坐。

意念在識海中無數(shù)次地勾勒、運轉(zhuǎn)、修正那“小藏蹤”的軌跡。從最初的滯澀艱難，到后來的漸趨流暢。

每一次意念的耗盡，都伴隨著靈魂深處涌起的巨大疲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然而，當(dāng)那微型陣圖成功運轉(zhuǎn)，將自身存在感悄然隱去的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掌控感和安全感又會油然而生，抵消了那份疲憊。

枯枝成了她夜間修行的關(guān)鍵。

它持續(xù)散發(fā)著溫潤的暖意，滋養(yǎng)著她的心神，更在關(guān)鍵時刻引導(dǎo)、潤滑著她的意念軌跡。

枝條內(nèi)部那些暗紅的血絲，隨著她每一次成功的運轉(zhuǎn)，搏動得似乎更加有力，如同獲得了某種滋養(yǎng)。

池璃心中警惕，卻無法否認(rèn)這枯枝帶來的助益——在這危機四伏的世道，一門能藏匿行蹤的秘法，其價值無可估量。

這份秘法，是那神神叨叨的盲眼老頭給的。

池璃并非不懂感恩之人。

她心頭那份因功法精進而生的隱秘喜悅中，始終摻雜著一絲想要當(dāng)面道謝的念頭。

這老頭雖然詭異，言語間也充滿令人心悸的警告，但這“小藏蹤”秘法，無疑是雪中送炭。

無論他出于何種目的，這份傳法之情，她池璃承下了。